《巫师传统和儒家的深层结构——以先秦到西汉的儒家为研究对象》
第二章儒家的巫师传统
台吴文璋着[]
当我们提到儒家的巫师传统时,许多人可能会直觉的反应,认为儒家和迷信的巫师怎么可能扯上关系呢?然而从人类学上和中国的古代典籍中,却是可以提出证明的。
第一节儒家古代的巫师传统
儒这个字,从文字上分析是从人从需,说文解字曰:
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1。
许慎指出儒是术士的名称,从人需声,是以形声字训之,而形声字多兼会意字,2查需字之义,说文解字曰:
需,儒也,遇雨不进,儒也。从雨而声。易曰云上于天需3。
许慎用儒字来解释需的意思,而儒又是什么意思呢?说文解字曰:
儒,立而待也,从立须声4。
也就是说,站在那里等待的意思。
需字下半部的而字和字的上半部须,又是什么意思呢?说文解字曰:
而,须也,象形。周礼曰作其鳞之而,凡而之属皆从而5。
须,颐下毛也,从彡。凡须之属皆从须6。
也就是说而和须都是胡须的意思。
而需字是有胡须的人站着等雨。
综合上述的资料,儒是一个人加上需字。而需字则是指有胡须的人站着在求雨,期待雨的降临。因此许慎说儒是术士的名称,就文字学上考查,其原始意思是指一个做法术,祈求上天降雨消除旱灾的有胡须的人。也就是求雨的巫师了。这可由下列学者的意见中得到证明。
章太炎把儒字分为达名、类名、私名三种意义。
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说文》7
他又说:
儒之名盖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识旱潦8。
章太炎引用庄子等书,认为可以证明「灵星舞子吁以求雨者谓之儒」,他又说:「古之儒知天文占侯,谓其多技,故号遍施于九能,诸有术者悉识职矣」,所以达名之儒就是知晓天文气候、作法求雨的术士,这种术士就历史上求之,实际上就是祝史、史巫。
类名之儒是什么呢?他说:
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天官曰:「儒以道得民」,说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地官曰「联师儒」,说曰:「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此则躬备德行为师,效其材艺为儒。」9
私名之儒是什么呢?他说:
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周之衰,保氏失其守,史籀之书,商高之算,蜂门之射,范氏之御,皆不自儒者传。……及儒行称十五儒,七略疏晏子以下五十二家,皆粗明德行政教之趣而已,未及六艺也,其科于周官为师,儒绝而师假摄其名10。
综合章太炎的说法,则儒有三义:
达名之儒,指一切有术有能之士,即以古代之儒为史巫类之术士。
类名之儒,指以道得民,教之以礼乐射御书数。
私名之儒,指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内容以六经、仁义、尧舜、文王武王为主,以孔子为宗师。
而所谓「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就是巫师的制度化,祭司化,又演变到理性化的儒者,也就是我们提儒者时,一般大都是以范围最小的私名之儒为主,但是要探讨儒者的深层结构就必须穷其流,竭其源找到原始儒家的根源,也就是达名之儒,古儒的本义,那就是巫师,亦名祝、史之流了,本文以巫师统称之。
郭沫若曾提出一些异议,他认为称术士为儒,是秦汉以后对儒名的滥用,而古之术士并非素有儒之称,秦以前术士称儒的证据是没有的,巫医自古不称儒,儒本是邹鲁之士缙绅先生的专号,虽在孔子之前已有,但仍然是到了春秋时代才有的产物。不过郭沫若却承认儒的来源是祝宗卜史,认为春秋时代社会阶层分化,权力重心转移,官职改革,祝史等零落式微,于是产生了儒的职业11。
杨向奎参引章太炎等人之说,又借助于人类学的材料,认为「原始的儒也从事巫祝活动」,「原始的儒是术士,可能起于殷商,殷商是最讲究丧葬之礼的,相礼成为儒家所长。」12
徐中舒发表的论文〈甲骨文中所见的儒〉,其中认为商代已有卿士,而卿士中主相礼之官即为儒,甲骨文写作「需」,或「濡」。濡字的造字,其原意是指「斋戒沐浴」,整个字像以水冲洗沐浴濡身之形」,也就是说濡字是儒字的初文。根据他的看法,儒在商代是一种宗教性的神职人员,与巫祝相似。
日本学者白川静在讨论巫祝传统的时候也指出:
牺牲系用巫祝,被当作断发而请雨的牺牲者,需也。需系含有为需求降雨而断发髡形之巫的意思,如此的巫祝,乃儒之源流也。此牺牲者──巫,又有时会被焚杀13。
无庸讳言,当我们提到儒家的时候,心目中的代表人物则是孔子,而孔子则是以继承周公之礼乐文化为职志,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似乎和巫师的角色差异甚大,但是孔子并不是自限于周代文化而已,他是肯定夏商周三代文化因革损益的纵贯性的传统,而想予以发扬光大之的。孔子在《论语》中说: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代可知也。(〈为政〉)14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15
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卫灵公〉)16
因此当我们探求儒者的深层结构,追寻儒者的巫师传统时,必须从夏商周三代文化中的巫师角色去阐幽发微的。
近代人类学家兴起,企图从原始文化的研究上,对人类的文明能有更深入的了解。他们都把巫术(magic)的研究做为理解原始文化的主要途径,把巫的文化当做原始文化的主导形态,并且视之为宗教与科学最初发展的阶段17。
弗雷泽说:
「人类较高级的思想运动……大体上是由巫术发展到宗教,更进而发展到科学的这几个阶段。」
他指出,在人类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宗教思想逐步取代了巫术思想,而作为解释自然现象的宗教,又逐渐被科学取代。
科学与巫术的共同之处,只在于两者都相信一切事物都有其内在规律。……巫术所认为的规律纯粹是事物呈现于人的头脑,经过不正确的类比、延伸而得来的。
人类未来的进步──精神、才智与物质的进步──的希望,和科学的盛衰密切相关18。
中国文化精深博大,但是它的萌芽和茁壮也是经由上述这几个阶段,逐渐奋斗,蜕变而发展出来的。
我国古代有关于巫的重要文献,见于《尚书·吕刑》:
一、所谓「绝地天通」: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刖椓黥。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
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后之逮在下,明明斐常,鳏寡无盖19。
根据以上的记载,我们知道由于蚩尤作乱,使人民痛苦不堪,欺诈盛行,没有忠信,杀戮酷刑泛滥,皇天上帝垂怜,因此命令重和黎断绝天地间的联系,命令诸王在地上彰明常道,照顾孤苦无依者。
这是一段神话,它的可信度当然存疑,但是神话虽然不是历史事实,却常透露出一些重要的文化讯息。比如说「绝地天通」,经过这个事件后,人们再也无法自行和天地感通了。在《国语·楚语》下,对于这件事有详细的说明。
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不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二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
而后使先圣之后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仪、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
于是乎有天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至,求用不匮20。
在这里观射父说明了要成为神职人员必须具有特殊的条件才行,也说明了巫觋祝宗所担任的职务,重点有所不同,这应该是神职工作的分工与合作。接着他说明什么是绝地天通,他说:
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有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威严,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存臻,莫尽其气。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是谓绝地天通21。
从以上绝地天通的传说中,我们可以确实的知道它传达了几个要点:
一、中国上古曾有一个「家为巫史」即人人作巫,家家作巫的巫觋时代。
二、上古巫觋的职能是促使天地的交通。
三、中国历史上的巫觋有一个专业分化的过程。
四、政治力量和巫觋的宗教力量有过冲突,制衡和协调。
人类学家博德说:
认为天地曾经相通,人与神的相联系曾成为可能,后来天地才隔离开,这样的观念在许多文化中屡屡看到。
所以他得到的结论是,楚语所记载的故事乃是指萨满通过进入癫狂以升举天界,重在人与天地间的交往22。
弗雷泽在列举世界各地未开化民族的信仰和事例中,确实有那种家家有巫师,人人是巫师的情形。每个人都幻想自己能通过交感巫术来影响他的同伴或自然的过程23。
第二节儒家在夏商周的巫师传统
一、夏代的巫
扬雄的《法言·重黎篇》说:
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
李轨注:
姒氏,禹也。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禹自圣人是以鬼神、猛兽、蜂虿、蛇虺,莫之螫耳,而俗巫多效禹步24。
这是说俗巫大多模仿夏禹跛行的姿势,故禹可能本身即是巫者,因此被俗巫模仿,而且是一个巫者的典范。
另外有一种说法:
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洞神八帝元变经·禹步致灵第四》)25
这可能是后来的巫者或道士的解释。
《太平御览》和《山海经》也有神话来描述夏启:
昔夏后启筮,乘龙以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太平御览》,卷八十二)26
这是说夏后具有乘龙登天的本领,可以和神交通,没有阻碍。
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山海经·海外西经》)27
潘世宪认为夏后启可能是手操翳环,身佩玉璜的巫觋,可以与神交通28。
张光直则认为九代即是巫舞,他说:
夏后启无疑为巫,且善歌乐29。
以上是有关夏代的巫。
二、商代的巫
在商汤的时代,巫师仍是时代的主流。
《尚书·伊训》云:
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
注疏曰:
常舞则荒淫,乐酒曰酣,歌则废德,事鬼神曰巫,言无政30。
由此可知以歌舞事神的巫觋在商朝非常的兴盛。
《尚书·君奭》记载:
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31。
在商代巫咸是一名被传诵的大巫师,在《韩非子·说林下》,《吕氏春秋·勿躬》,《楚辞·离骚》,都有记载,《史记·殷本纪》有比较详细的说明:
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榖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有其阙与?帝修其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32。
巫咸可以说是服务于王者的官方巫师。近代学者则认为其实在殷商时代,不但官方重用巫师,甚至统治阶级的王及官员也是巫师出身,是其中的一份子。
李宗侗认为在上古时代
君及官吏皆出于巫33。
陈梦家在论及商代的巫术时说:
由巫而史,而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34。
在人类学者的研究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原始文化中部落或氏族首领兼巫师的情形35,在商朝的历史,根据文献的记载,确实有这样的情形。在《墨子》、《荀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及《说苑》中都是有迹可寻。
《墨子兼爱下》:
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36。
以上可见在大旱灾时,汤罪己祈祷下雨,自愿以己身为牺牲,以祭祀并取悦于上帝鬼神。许多人类学家都认为汤以自身为牺牲,实际上是一种祈求降雨的巫术,因此认为汤就是一个大巫37。
根据裘钖圭的研究,在上古时代,由于宗教上或习俗上的需要,地位较高的人也可以成为牺牲品,而且在商代焚人为牺牲以求雨的现象在卜辞中并不少见38。
虽然说汤自愿为牺牲以求雨,但陈梦家认为,由卜辞中可见,当时王者的地位已极为巩固,政治、武力、宗教、巫术的执掌都已为男性占有39。
除商汤之外,像伊尹的儿子伊陟为帝太戊说明祥桑一暮大拱的意义,而武丁相傅说为武丁解释雉鸟飞于鼎耳,这都是巫师一类人物的本事40。而《尚书·洪范》记载周武王十三年,武王访于箕子,箕子教他「彝伦攸叙」,其中便包括了「稽疑」,即卜筮之道,和「庶征」,即解释天象征兆,这些都是巫师的专长。在周原h31.2号用甲骨有一段说箕子的事:
唯衣鸡子来降,其执暨厥吏在,尔卜曰南宫辞其乍41?
这是说殷的箕子来举行降神的仪式,周王占卜如何加以接待。
在《左传》定公四年记载周公分封他的儿子伯禽于少皞的时侯,分给他的商遗民中有「祝、宗、卜、史。」其中有关祝和卜,已有学者做过详细的研究42。
三、周之巫师
既如上述商代之君王本身即为巫者之一份子,甚且是大巫,然而除了王者之外,仍有许多的巫师,其文化传承沿续到了周代,而且为了分工而其职掌也有分化的情形。也就是说巫师的祭司化。
《仪礼·士丧礼》:
商祝袭祭服褖衣次43。
夏祝鬻余饭44。
郑玄谓夏祝、商祝,其实都是周祝,因为有的祝习夏礼因此谓之夏祝,有的习商礼谓之商祝。
在《周礼·春官宗伯》中也记载了祝的职能:
大祝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贞。一曰顺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祝。掌六祈,以同鬼神示,一曰类,二曰造,三曰禬,四曰禜,五曰攻,六曰说45。
孙诒让案语引用《大戴礼记·千乘》来说明:「日历巫祝,执伎以守官,俟命而作,祈王年,祷民命,及畜榖蜚征庶虞草」,可见在他的见解中巫和祝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其中类和造等六名都是祭名,为六种不同的祭祀。
凡是国家祭祀典礼的执行过程,也是由大祝来执行,《周礼·春官宗伯》:
凡大禋祀、肆享、祭示,则执明水火而号祝。隋衅、逆牲、逆尸、令钟鼓,右亦如之。来瞽、令皋舞,相尸礼;既祭,令彻。大丧,始崩,以肆鬯弥尸,相饭,赞殓,彻奠;言甸人读祷,付、练、祥、掌国事。国有大故,天灾,弥祀社稷,祷祠。大师,宜于社,造于祖,设军礼,类上帝。国将有事于四望,及军归献于社,则前祝46。
我们看到祝主持了许多的大祭典,像王室的丧礼,六祈、六祝的仪式祷辞。而这些活动都是要通过对鬼神的祭祀、祷告来祈福、祈年、化灾和远疾。在周代巫祝的功能是相通,如《礼记·檀弓下》:「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埶戈,恶之也,所以异于生也。」47《左传》中有些巫术的仪式,也是由祝来实施,例如《左传·定公四年》「君以军行,祓社衅鼓,祝奉以从,于是乎出境48。」都可以看到两者的共通性。
在《周礼·春官宗伯》也设立有卜师、卜人、龟人、占梦、司巫、男巫无数、女巫无数、神士等,都是官方专业的巫师,在巫师和祭司逐渐的分化中,这些人在周礼的制度中,保持较浓厚的传统巫师的性格,但是地位较低49。
在《尚书·金縢》中我们可以看到史祝的职能,而且也看到了周公本身在祭典中的主导地位;商汤自为巫而为牺牲求雨的场面,仿佛类似而稍异而已。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50。
从这段记载可见1.周公自认为自己能事鬼神且多材多艺。2.为了救兄长成王之疾,愿意把自己当作牺牲品来贡献生命,代兄一死。3.周公的旨意并未自己祷告,却是史官把册文写好,代为说祷告辞。4.祷告的对象不是天帝而是祖神。5.威胁祖神若不从其所请,则璧和珪就收回不献,若从其所请才愿意献上璧和珪。6.武王不能事鬼神,但是他有天命,敷佑四方。
因此祭典的主导者是周公,史官册祝之,只是奉命行事,没有决定权,事奉鬼神的主体是周公。和商汤主导的祭典比较可以看见一些同异之处。
一、商汤是求雨,而周公是求治兄之疾。
二、商汤祈求的对象是上帝鬼神,周公求的是祖神。对天命和帝廷保持敬畏顺从的心。
三、商汤自己祷;周公却把自己的旨意由史官册而祝祷之。
四、商汤愿意以天子之身而成为牺牲;周公愿以诸侯之身而成为牺牲。
五、商汤把万方之罪,承担在己身;周公则赞美自己的优点,而愿代兄事鬼神。
六、商汤对上帝鬼神以取悦为主,不敢威胁,周公则对祖神以璧珪贿赂之,若不从己愿则以撤回璧与珪为威胁。
若说商汤是群巫之长以主持祭典,那周公的角色既有巫师主祭的功能,又有支配巫史的权力,而且敢于和祖神讨价还价,似乎带有役使鬼神的企图心。而且周公自认「能事鬼神」,则周公和巫师的职能,应当是相当密切无疑。但是周公仍必须透过史的册祝,才能和鬼神沟通。
周公令史官读罢册文之后,于是占卜了三个龟版,通通是吉利的。再打开柜子,核对占兆之书,也都是吉利的。周公说:
体,王其罔害;于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
于是周公就回去了,`把祷告的册文藏到用金属绳捆绑的柜子中。第二天,武王的病就好了。51
上文提到周公请史官册而祝之,史和巫、祝、卜,在殷商和西周在职能上往往互通。
陈梦家的《殷墟卜辞综述》中举出了商殷的史官类官职有尹、多尹、(其中有师之尹和册命之尹)、乍(作)册、卜、多卜、工、多工、北史、卿史等。其中尹与作册是主持册命的官员,卜为占卜人员,工是百工或乐工。陈梦家说到:「史、卿史、御史似皆主祭祀之事。」52,因此在西周及春秋时代的典籍中,可以看到许多的史祝、史巫及史官占卜的事例。陈来认为:「这表明,史官最早是神职性职官,后来在王朝一级分化为祝、宗、卜、史,但在诸侯国,史往往承担多种神职53。
王国维对于史的根源,有过研究,他引用《说文解字》「史,记事者也。」,认为「文书者谓之史,其字从又从中,又者右事,以手持簿书也」。又引《金滕》「史乃册命」、《洛诰》「王命作册」、《顾命》「太史秉书」、《周礼》「太史掌建邦之六典」,认为史字所从之中,其义取诸持册、皆掌书之官54。
这是周代制度化之后的史,在殷周之际,史和巫、祝都是指事神,主持祭祀祝祷者。
陈梦家则认为:「祝即是巫,故祝史、巫史皆是巫也,而史亦巫也。」他还指出:「卜辞卜、史、祝三者权分尚混合,而卜史预测风雨休咎,又为王占梦,其事皆巫事而皆掌之于史。」因此他说:由巫而史,而为王者的行政官,故巫为统治者的最早形态55。
史在周代官制的职能,根据张亚初、刘雨合着的《西周金文官制研究》一书中指出史的地位十分重要。他们说依周代金文如「番生■」,「毛公鼎」的铭文,协助周王处理日常政务事项的有两个机构,即「卿事寮」和「太史寮」,或称之为「两寮执政」,其中太史寮主要是由太史及其僚属组成,太史为史官之长,同时也包括大祝、大卜等职。此外「宰」的下属也有史,诸侯亦有史。而且太史之太史寮的名称已见于殷墟卜辞,而西周的太史是兼管神职和人事的职官,也就是说一方面掌管国家的典章文书,一方面管理祭祀、天象、历法56。
在文献上祝、宗、卜、史的例子有许多,兹举数例:
其祝史陈信于鬼神无愧辞。(《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晋》)57
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祈于四鄘(《左传·昭公十八年,郑》)58
以上是祝史主祭典以通鬼神。
大宰命祝史以名遍告于五祀、山川。(《礼记·曾子问》)59
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60
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国语·卷七·晋语一》)61
以上是祝史用来卜筮或占之。
昭子斋于其寝,使祝宗祈死(《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鲁》)62
公使祝宗告亡,且告无罪。(《左传襄公十四年·卫》)63
以上是祝宗二字合用,功能以「祈」为主。
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左传·庄公三十二年》)64
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沉、台骀为祟」,史莫之知。(《左传·昭公元年》)65
以上是祝、史、卜、巫,他们的功能相近的例子。
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66(《论语·为政》);又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67」(《论语·八佾》),究其实,孔子是以夏商周三代文化是一脉相承,明其因革损益而从周。周公是他愿效法的典型人物,周公自谓能事鬼神,且为祭典之主控者,具有巫师之能力而超越之。周之太史老彭,又是孔子愿意用以自况的典型官员,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68《论语·述而》而祝史,史巫之职能本就相通。孔子一生功业之颠峰在于所谓「作春秋」使乱臣贼子惧,贬天子,退诸侯,口诛笔伐;而作春秋本是史官之职责,并非私人可以任意为之,因此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9然而孔子毅然决然的背负史官之重责大任以作春秋,而史官之源远流长的史、巫、卜、祝的精神,也必然影响其内在心灵的深层结构。
孔子自谓「五十而知天命。」70(《论语·为政》),《史记》记载孔子晚年以学易,韦编三绝71,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72(《论语·述而》),又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73(《周易·系辞下传》),易经本为卜筮之书,周文王囚羑里而演周易,周公继之,而孔子传之,巫史者卜筮之道统在孔子的身上,是无庸置疑的。因此后代儒者必传六经,无论如何理性化之儒者必习易经,则巫史三代相承之精神,儒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必然要背负之,这就是儒家的巫师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