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
到了约定那日,孟尝君一早便由一队人护送至齐国祖庙山后的观星台,他穿着麻布孝衣,额戴一截白布,神色肃穆冷然。
而陈白起亦是不佩不饰,一身简洁端庄地伴随在他身后侧,一路神色平静地跟随队伍而行。
经过一条绿荫铺石路,他们站在了建筑底下,顺势抬头而观,只见观星台矗立高大笔直迎天而上,其气势便如同扛斧头的黑巨人,擎天一柱,台体呈方形覆斗状,四壁用水磨砖砌成,浑然天成,而高大的青砖石建筑上此时因应景横插着许多张白幡这个观星台整体给人的感观视觉效果简直一言难尽。
遵从公子斐的命令将孟尝君与“陈焕仙”这对主仆送来观星台的守卫站定后,一人出,皱眉抿唇朝他们比了一个手势,便让他们两人单独上去,其它人则背过身持戈守在下方。
上观星台的路是由盘旋踏道环绕的台体而上,分左右两道,但虽上有两路,但这观星台下却只有一条道路,他们只需守着这紧要口,便也不怕这两人能插上翅膀飞了。
孟尝君没理会这些离了主人便猖狂的“走狗”,他比他们更傲慢无视地拂了拂衣袍,迈步走上了观星台,而陈白起自然是跟随。
一路而上,左右无人,陈白起便道:“他们故作大方不跟随不监视,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这意思是这里面大有文章。
孟尝君笑道:“引蛇出洞?呵,任他们机关算尽,却不知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处。”
陈白起补了一句:“可我等逼宫却到底还差些许火候”
孟尝君斜她一眼:“你打算何为?”
陈白起笑,他这便算了解她了,她道:“端看他们打算将事态演变至哪一种结果吧。”
孟尝君收回视线,他忽然道:“祭父,本公是虔诚的。”
陈白起知他意思。
当然,她搞事情也是虔诚的。
“若他们能留一丝余地予主公,主公便也对他们仁慈一分,是否?”陈白起嘴角微弯。
孟尝君闻言,下意识冷笑了一声:“本公了解他,齐王是不需要本公的仁慈。”
哦哦,所以齐王是当真打算作死到底了咯。
两人登上观星台时,天色郁沉丝絮般的乌云密布,阴风呼号,扬起白幡翻涌啪啪作响地打在黯淡的石墙上,十几只乌鸦飞落在观星台石磨台上,听到动静,便歪过头来看着他们,那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怎么看都透着一种不详的劲头。
这观星台的设计者究竟是谁啊,如此阴凉诡森、鬼哭狼嚎,难怪孟尝君要挑这个地方来祭奠,简直不要太应景。
像是看出陈白起心底的疑惑,孟尝君压了压鼓风的袖袍,道:“这并非太和殿的观星台,而是前古被遗留下来的一座占星台,虽后世亦被统称观星台,但实则早已弃之不用,平时只作为祭奠、宣判王族落刑之用。”
原来如此陈白起了然地点了点头。
地势高、荒凉又偏远,她想这完全是利双方的一个地点啊。
所以对于齐王来讲这个地方与其说是观星台,更像是他们俩主仆的行刑台吧。
孟尝君面色如常地负手走过去,衣袂飘飘,他看着公子斐替他布置好的那些祭奠物品,用指一一划过,嘴角是一丝残忍的笑。
“明日啊”
他随手抓起一把奠纸朝天扬起,那轻飘飘的奠纸便如同雪花一般飞扬开去。
陈白起则没有仔细听他的自语。
她似有所察,越过观星台的垛台一直望着远处,远处苍峰翠岳,山径曲折蜿蜒,她将“麒麟瞳”瞬间开启,模糊的视野一下便远至对面一座山峰被绿木掩隐的梯阶处,隐约可察有几人活动的踪迹。
“主公,他们应已在等我们的信号了。”
她转过头,瞳仁已恢复了漆黑如墨的色泽。
孟尝君轻念:“一柱烟为等,二柱烟为紧急,三柱烟为”
所以当接头的队伍远远遥望另一边岗峦青石建筑顶上飘起的三簇黑烟时,顿时电麻从脊梁骨处蹿上,眼底的兴奋跟激动无与言表。
他一扬手臂:“撤!主公无碍,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嘿呦——”
兴奋之声应和响起。
“赶紧回去报告冯老。”
——
观星台上
孟尝君跪于草垫上,抓着一把奠纸燃烧着,他目视火光专注,神色难得肃穆。
陈白起这才意识到,他口中对于祭奠一事的认真程度。
他选择这一日,其实是有特殊意义的。
他在求上天跟其亡父见证,他将要如何将他们父子俩失去的一样一样地争夺回来。
陈白起其实只了解大概孟尝君与老齐王跟齐王之间的恩怨前尘,但她却已清楚他们的对立已是不死不休的程度了。
“主公,明日焕仙定来接你。”
孟尝君忽听背后的“陈焕仙”讲了一句。
孟尝君不解,回头看着她,只见她朝他微笑而视,她虽背负着墨绿的峰峦叠嶂与乌云罩顶,但她身前的景象却是柔和与光亮的,像秀丽的水青色的水晶,眼似千辉河岳。
有时候孟尝君总觉人与人之间的眼缘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如他一眼便赏识了樾麓书院初生之犊的“陈焕仙”,如他曾因“陈焕仙”之故对一介舞姬青眼相待,但他又有多久不曾想起过“陈蓉”了,好似自从“陈焕仙”伴于他身旁后吧。
“焕仙”他欲说话,却忽察异响,他住口凝视一听,顿时表情既愤怒又阴沉。
“原来让人守在下面,便是为了这一刻!”
陈白起一怔,继而似明白了什么,回头朝入口处一看,便见一队持剑、头戴黑布斗笠的高大杀手疾步而至。
一眼瞥之,约有十几人,他们浑身杀气腾腾,步履沉着而稳健,看到他俩人,一言不发便直接攻上,明显并非一群一般的乌合之众,且是有备而来。
“看来,他们是打算提前给我们行刑啊。”陈白起沉声道。
孟尝君知“陈焕仙”不懂武功,且身形单薄,当即便一脚踢飞一个火盆挡住一柄剑刺向“陈焕仙”胸前的杀手,然后抄起另一个燃烧着的火盆踢出,当场火星子乱飚炸开来,盆中燃烬的灰榍顷刻间飘散开来,如灰色的雪花一般,一个不慎许多的杀人都糊了视野,睁不开眼睛来。
孟尝君自知寡不敌众,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文弱的“陈焕仙”,他抓起陈白起的手腔便欲先发制人冲下梯。
只可惜前路有几个杀手早有预算挡在那处,他们因离得远不曾遭殃,见两人欲逃,当即举起剑便迅速围了上来。
“保护自己!”
孟尝君只来得及嘱咐陈白起一句,便赤手空拳而上,他平日里的武器乃是剑,只可惜那日寿宴被缴,但他生性谨慎多疑,亦知世事无常,身上自然不会不藏留有后手。
他曾用重金命巧匠打造了一副银炼拳套。
他将一副拳套戴,拳套十分贴合手掌,自是定制合体,关节处锋利带毒的刺钉,虽不擅远攻,却十分利近敌。
他的拳势猝不及防,一些杀手大意刚被他近身便被划破脖颈,下一秒便惨痛哀嚎。
如此一来,其它人便有了警觉,开始拉开战局,他们巧妙地利用人多的优势,左右扰之,前攻后退的剑刺,对方七人配合亦算是顶尖,一时孟尝君便被牵制住了。
他这厢额冒热汗,一脚踢开一人时,余光却发现其它人总有意欲冲破他的防线朝他的身后方向袭去。
他身后自是“陈焕仙”,他回头,见“陈焕仙”看着他目露担忧,袖下双手时紧时松,左右局促,似想冲上来帮忙,又似自知上来亦是添乱。
这时,一人瞧准了机会纡回滑线地冲了过去,孟尝君阻止不及,便对陈白起道:“跑!”
他也不顾其它方位,只追击那人,由于挡路之人被他拦身缠住了,陈白起只要往下阶梯冲跑倒可暂保一命。
然而,他这边却危险了,因为他为挡这一人,周身自然露出了许多破洞,但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隐约察觉到了,之前的那些人对他久攻不上,但对“陈焕仙”却是欲下毒手,狠厉异常。
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想拿“陈焕仙”的命。
感受到身后凛冽的剑气近在咫尺,但孟尝君却不曾回头,只因他瞪大眼睛地看见陈白起不跑却反而朝他这边冲过来。
他眼中的一切好像在一瞬间便放慢了动作,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看见她猛地一把推开了他,然后便腹中一剑,那刺入溅飞的血一下便喷在了他面颊与睫毛上。
他双眼瞠大,血水顺着睫毛滴落,犹如流出的两行血泪。
“焕、焕仙——”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型。
陈白起在倒下之前,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她口中涌血,慢吞吞地、艰难地道:“主、主公,别忘了别忘了我之前的话”
她无力阖眼,倒于地上,再无气息。
血顺着伤口流了一地,她那一身特地换上的素袍已成血袍,鲜红得刺眼。
天上的灰榍依旧残卷着飘舞,而整个天地在孟尝君眼中瞬间昏暗失色。
——
最后孟尝君是被两路赶上来的守卫救下,这些杀手一见齐宫守卫便当即越梯而逃。
齐宫守卫一看情形先是一惊,然在看到倒在血泊中之的“陈焕仙”时,他上前探了探鼻息,见人已死,眼神一闪,便当即派人去追捕,一面官方似的向木头人一般面无表情的孟尝君解释了一下杀手出现的原因。
守卫好讲歹讲一歇,却见孟尝君依旧没有动静,心底不由得发怵,他便让人先收敛尸体,另一批人将孟尝君“扶”回宫中。
孟尝君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他仰天长笑,眼尾却是逐渐泛红。
“本公绝不会忘了今日的。”他一字一句,如同厉鬼泣血般。
他的话皆令周围的侍卫心寒,脸上的笑亦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
事后,侍卫见了姜斐讲起此事,当姜斐听到“陈焕仙”如他所愿被杀身亡时,表情却半分不似开怀,反而心涌上一阵绝望的悲哀。
他茫然又心惶不安将此事如实汇报给了齐王,齐王依旧卧于软榻上,腿上伏着一美姬替他揉捏腿部,他眯眯眼,懒洋洋道:“若非还留着那田文有用,倒想与那陈焕仙一般除了一了百了。”
姜斐垂着头没讲话,这时门监长号报道:“公子宣到——”
不等殿中召见,却见一人不顾左右阻接急冲冲地撩袍跑了进来,来者自然是姜宣,他神色慌乱,一把抓着姜斐便急急追问道:“兄长,你告诉宣,陈焕仙在哪里?”
姜斐抬步迎他,然在听到他的话后,浑身一僵,他张着嘴看着姜宣,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姜宣声量提高再问一遍:“我问你,陈焕仙在哪里?”
“宣弟”
姜宣甩开他的手,忽然怒道:“你将人带走时讲的话,其实都是在骗我的,对否?”
姜斐被姜宣用这般敌对冰冷的目光看着,难受得嘴唇都颤抖了:“宣、宣弟,你听我讲”
姜宣如今已不想再听他狡辩,他恨声道:“你只需告诉我,是否你派人杀了陈焕仙?!”
姜斐脸色一白,想说不是他,是流民组织的异端杀的,或者是别国派来的杀手,亦或者是总之不是他,但是在姜宣那双如同琉璃般透澈到底的目光中,他的谎言全都变成了心慌。
姜宣了解姜斐,他也知道只要是姜宣做的,便是骗不过他的。
他已经从他的神态得到答案了。
姜宣之前一切咄咄逼人、如同燃烧一切烈焰般的眼神一下便熄灭了,如同残烛苟延残喘。
“我本以为你是为了成全了我,呵却不想,是我的自作多情害了她啊。”
说完,姜宣眼角的一滴泪便抑止不住地划落下来。
姜宣明显已经懂了“陈焕仙”之死的缘故,所以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她。
“姜宣!你如今这副失魂落魄之态是做给谁看?!本王还没有死,你不必提前来这儿给孤哭丧!”
齐王气极而咳嗽,他一把扫落矮几上摆置的瓜果,一脚蹬开早已吓得惶惶颤抖的美姬。
姜宣缓缓偏头,看向齐王怒不可遏的脸,他淡淡道:“为何?为何你永远都不懂,你的所有好,都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毁我,你看我终于快要变成如你一样,除了王权,便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齐王闻言脸色一变,眼中本就薄喷的怒火却瞬间变成另一种恐怖的幽暗深邃。
他沉着嗓音,声音危险道:“你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姜宣徒然笑了,笑中含泪。
“我知道,我在跟高高在上的齐王。”
他双臂大张,伏跪于地上,朝着榻上的齐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起身,如同幽灵一般摇摇晃晃地离去。
齐王下颌绷紧,眼神极为隐忍,等人一走,他便一掌拍在床榻上,整个病容颓废。
“斐,你是懂孤是为他好,对吗?”
齐王在等姜斐的赞同,他身边需要一个与他同进共出之人。
说到底,他的确很在意姜宣所讲的那一句——你的所有好,都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毁我,你看我终于快要变成如你一样,除了王权,便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姜宣讲他不懂他,可他不需要懂自己的儿子,他只需要给他至高无上的,给他最好的一切,难道他错了吗?
姜斐神色木然而苍白,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发觉他已经在后悔了,后悔信了父王的“好”,后悔误判了宣弟对“陈焕仙”的重要性,的在听到宣弟讲出那番绝望痛苦之语后,他简直想杀了自己。
以前宣弟的痛苦他帮不上忙,而今的痛苦,却有他递出的一把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