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爷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绣黄鹂鸟补子的绿色官服,皮肤微黑,额头眼角挂着细细的皱纹,宋青葙眼尖,发现宋三爷鬓角处已有若干白发。
想必,他在潍县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三爷一家进门后先到慈安堂说了会话,颜氏跟四少爷因旅途劳累去歇中觉,宋楷文却不辞劳苦地到了外院书房。
宋大爷已备好茶水等着了,见了三爷,将侍候的小厮丫鬟都遣了出去,随手掩了门,靠在官帽椅上,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三爷在另一侧椅子坐下,摇头晃脑似乎在斟酌言词,片刻才回答:“接到信后我们就收拾行李赶着进京,途经德州偶遇济南府的沈同知,他们一家要到永清探亲,我们两家便结伴同行,不料在霸县竟遇到了贼寇。”
宋大爷“哦”一声,盯住三爷细细打量一番,“你伤着没有?”
三爷摇头,“贼寇没伤人,单抢财物,我丢了两只装衣裳的木箱,说不上损失。沈同知却被抢不少财物,我看他的脸都白了,当场晕了过去,在客栈将养了两天才强些,我不好撇下他独自上路,只好也等了两日。”
宋大爷皱紧眉头,“万晋国海晏河清这么多年,竟然还有贼寇当道?你们报官不曾?”
“没报官,沈同知不想多生事端,”宋三爷神情晦涩,“我却是不能。”
宋大爷愕然,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凝神等着下文。
宋三爷艰涩地开口,声音极低,“为首的贼人是修远。”
“当啷”甜白瓷茶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宋大爷“腾”地站起来,逼近三爷,“你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宋三爷颓然长叹,“修哥儿眉眼酷似二哥,即便多年不见,我也敢保不会认错。”
宋大爷一拳捣在桌上,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道:“这个孽畜!”少顷,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他认出你来了?”
“嗯,当时他背对着众人,警告我不得报官,还特意将脸上蒙着的黑布扯下半幅,我惊得立时说不出话来,沈家太太以为我受了惊吓,赶着让大夫也给我瞧了瞧。”宋三爷掌心满是汗水,仿佛仍然置身在那个惊愕的场景。摇摇头,伸手将汗水在膝头抹去,问道:“当贼寇是砍头灭门的罪,大哥,你说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宋大爷背着手满屋子走得飞快,恨不得立时赶到霸县将宋修远那个小子揪回来,不留神差点撞到书架上,唬了他一跳,这一吓倒教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点,回头看宋三爷正弯腰捡地上的碎瓷片。他稍愣,稳下心神问:“三弟有什么打算?”
宋三爷抬眼,慢悠悠地说:“这几天我想了一路,办法倒是有,可娘那边,还得大哥去周旋,万万不能让娘再受刺激……我这两年考核均是优,明年可望擢升一级。”
守制可得三年,等三年回来,别说升迁,就是现在的职位也没了。
宋大爷浸淫官场多年,心里有数,了然地点头,“你说。”
宋三爷凑近宋大爷,低语几句。
这边宋家两兄弟为二房的糟心事焦头烂额,那边位于鸣玉坊绒线胡同的顺义伯府也不太宁静。
顺义伯和夫人、世子郑德显以及袁大奶奶正商议退亲之事。
顺义伯五十多岁,身体硬朗,满面红光,因多年执掌军政,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郑夫人是个急脾气,耐不住首先开口,“亲事坚决要退,我们郑家不能容这种伤风败俗的人进门。”
郑德显年方二十,眉宇间干净舒朗,穿一身素银暗纹圆领衫,右手里攥着把古朴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左手心,听到娘亲如此说,他甩开扇子,嘟哝道:“我不退亲。”
声音虽低,郑夫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劝道:“宋三娘有什么好,不过中人之姿,宋家门楣又低,根本指望不上,等退了亲,娘再替你选个好的。”
“既然她家这么不好那么不好,当初娘定亲时可是先后跑了好几趟。”郑德显反驳道。
郑夫人无奈地说:“你幼时体弱多病,请高僧看过说你命里缺木,正好宋三娘名字带木,八字又好,旺家旺财,是个富贵命。现在看来,根本是一派胡言,这么多年也没见宋家兴旺过,老一辈的不说,就说这小的,哪个有出息?宋家长子宋宁远考了三回才考出个举子,想让人帮扶都没法帮扶……宋三娘根本就是八字硬,克夫克母,连兄长也被克得没了音讯。”
郑德显拧着眉毛,道:“我不管她八字硬不硬,反正不退亲。”
郑德怡瞧瞧郑夫人,又瞅瞅郑德显,叹了口气,“平常看着宋三娘并非轻浮无状之人,别是另有隐情。”
郑夫人气呼呼地打断她,“不管有什么隐情,这门亲事我早就后悔了,只愁没个借口推掉,正好送上门现成的理由。”
郑德显却也固执起来,梗着脖子道:“便是退了亲,我也不会另娶他人。”
郑夫人气得拍桌子。
郑德怡慢悠悠地说:“娘说的也是,不管有没有隐情,她这名声都毁了,前天我婆婆还跟长公主谈到这事,见我走过去就没再说……若真娶她过门,咱家少不得被人议论。”
“被些三姑六婆议论几句怕什么,又死不了人。”郑德显不屑道。
“嗯,嗯,”许久没作声的顺义伯重重咳嗽一声,“都是些内宅妇人!只看到眼前三尺远的地儿,你也不想想,褚先生风流却不下流,仰慕他的女子多得是,他何曾对别人如此不留情面过?”
“莫非是五爷的意思?”郑德怡仿佛想到了什么,讶然道:“五爷是想探探咱家的态度?”
“不错,”顺义伯赞许地点点头,“假如五爷真安得是这份心,你打算怎么做?”
郑德怡喃喃自语,“平常百姓遇到这种事都会退亲,又何况咱们家?要为了不被猜疑而执意不退亲反倒是落了痕迹,还不如正大光明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再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在情理之中。”
顺义伯频频颌首,郑夫人虽没明白,可也知道顺义伯的打算正合了自己心意,顿时松了口气,惟有郑德显拉长着脸,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出了书房,郑德怡到郑夫人的院里说体己话。
郑夫人烦闷地说:“你说显哥儿跟宋三娘是不是私下见过,有了首尾?”
郑德怡唬了一跳,叫道:“娘,这话可不能乱讲,关着三娘跟咱家的名声。你不相信宋三娘,难道还不信三哥,他连房里的大丫头都没碰过。”
郑夫人摆着手,“这我知道。可你说要是两人没见过,显哥儿怎么就铁了心非要娶她?看来这女子真不能要,还没过门呢,显哥就跟我顶着来了,要是真娶回家,指不定怎么撺掇他。”
郑德怡拍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娘尽管放宽心,三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何况爹已经拍板拿定了主意,您就按照爹说的办就行了。”
郑夫人叹着气:“这孩子就让我宠坏了……唉,你帮我合计合计去宋家带什么东西,虽说不是咱家的错,可依着你爹还是要尽到礼数,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郑德怡笑道:“爹思虑得向来周全,就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传出去人家只能说咱家厚道,这样显哥儿也好再说亲。”
郑夫人脸上露出笑来,“这两年明里暗里打听显哥儿亲事的人着实不少,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找个有助力的,以后不管是对显哥儿还是对你大姐姐都好。”
郑德怡低声问道:“大姐姐那里还瞒着?”
“嗯,”郑夫人顿时精神起来,“头几个月最要紧,等过两天胎坐稳了也就不必瞒了……我这儿天天供着菩萨,你得空也得去庙里拜拜,给你大姐求个平安。”说罢,往香案处对着观世音菩萨深深作了个揖。
郑家既已做了决定便不耽搁,第二天一早就置备了重礼悄悄去宋家换回了庚帖及定亲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