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贾琮之言,贾母暴怒之下,气急反笑,道:“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我这老太婆问你,你的孝道又在何处?”
贾琮似没看出贾母的震怒般, 他答道:“回老太太话……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 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琮自幼受圣人教诲,不敢忘立身之本也。故而爱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始之于孝。年长,勤学苦读,考取功名。又因家族之故,弃笔从戎, 忠敬事君, 于九边立功一等。今又封侯冠军, 扬名于世,以显父母。
此, 即为贾琮之孝道也。”
见贾母怔怔的看着他,目光木然,贾琮却并不在意,他继续道:“老太太,琮以为愚孝非孝也。在江南,先生与我数次建议甄家家主甄应嘉,要顺大势而行,服从新法。甄应嘉虽心动,却说服不了甄家太夫人。终于招来抄家灭门之祸!此孝为孝耶?愚孝也!”
这话令满堂皆惊!王夫人等无不倒吸了口冷气,帷帐后宝钗等更是掩口骇然。
谁能想到,贾琮敢如此对贾母说话?亦没想到,偌大一个甄家,何等气派,竟会因为甄家太夫人而亡……
贾母闻言,气的全身打颤,激动道:“莫非老婆子我阻止你行那劳什子新法了?家里的田庄何时被你这孽障兑换成了黑辽的庄子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脸子赖我害你贾家?”
贾琮闻言摇头道:“琮并非暗喻老太太,论起此事,老太太比甄家太夫人确要好许多。外面的事,老太太从不过问。琮之所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老太太,一味的顺从,并非真正大孝。”
贾母气哄哄道:“这话倒是奇了,顺从不是大孝,难不成忤逆才是大孝?我不理会你孔子曰还是孟子曰,我家素以仁孝治家,外面的事随你们怎么折腾,但里面,就得听我们的。你莫要拿那些书袋子里的话来哄我,我却是知道,就是在宫里,也是皇帝管前朝,皇后管后宫。这叫男主外,女主内。哼!你若想什么都随着你的心来,让我们都伏你,我劝你最好别做这个美梦。”
贾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他一点也不生气。
或许有头脑的对手,总比愣头青有趣……
他看着贾母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有道理,只要不涉及前面的事,自然是由老太太、太太说的算。”
贾母忙逼问道:“那大太太说的事,难道是前面的事?”
贾琮奇道:“琮非前面之人?”
贾母:“……”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视了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笑意。
老天爷,家里还真有了个敢和老太太针锋相对的人了。
可老太太自己兴许都没发现,她竟默许了这种状况。
当然,到了贾琮这个地位,她不默许,也是给她自己难看。
贾母是身份贵重,且出身也贵,但就算贾母之父,也不过是一保龄侯,还不如冠军侯贵重。
其实想想,有一个能分庭抗礼的,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一旁贾母的娘家人,保龄侯史鼐的夫人朱氏却有话说了:“哥儿这话说的有趣,儿女的婚姻大事,难道不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她,道:“夫人说的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然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大太太并未与舅舅家商议,婚姻大事,总不能一方开口,就定下来吧?至于媒妁之言更是闻所未闻。”
帷帐后,见贾琮“抵死不从”,甚至不惜和贾母正面碰撞,宝钗一颗心都要化了,目光如水的望着贾琮。
她以为贾琮这样做,全是为了她……
保龄侯夫人朱氏又有话,她道:“这不是事急从权嘛,再者,不止此事,和家里人相关的事,合该老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还分什么内外?这断不是遵守孝道的行为。且老太太前儿还说呢,保龄侯府如今生计艰难,就靠田庄上一点进项度日。偏如今朝廷里那黑了心的宁宰相,连这点子进项也要夺了去。好在听说等你回来后,就要管这事,姑奶奶她老人家说让你对保龄侯府留一手。人家犯了罪的还讲究亲亲相隐,更何况咱们这点子小事?此事哥儿怎么说?难道老太太说的话,你也不听?”
贾琮闻言,看着堂上这位面容刻薄咄咄相逼的诰命,好奇问道:“夫人刚才难道睡着了么?没有听到老太太刚刚才说过,她与甄家那位害得甄家满门抄家的糊涂太夫人不同,老太太只管里面的事,不问外面事?再者,我贾琮行帝王相托之事,轮得到你一妇道人家指手画脚?还有,这个风头上,保龄侯府如果活腻了想死,没人拦着,但想拉着我贾家一起去死,恕不奉陪。”
说罢,不等气急败坏的朱氏哭诉的机会,贾琮又对面色阴沉的贾母道:“这个关头,连宗室几位亲王都被圈了起来,甄家和天家那样深厚的渊源尚且被抄家问罪,保龄侯府如果还想不开,贾琮也无话可说。”
贾母闻言,心里怄个半死,狠狠看了贾琮一眼后,对扭曲着一张脸委屈落泪的朱氏道:“好了吧?你妯娌劝你你不听,老二他兄弟劝他他不听,我劝还不听……如今得了好话了吧,舒服了?你回去就这样把他的话原数学给鼐哥儿听,就说人家都认不得你这穷亲戚,你也少腆着脸往人家跟前凑。脑袋掉的时候人家都会提前躲的远儿远儿的,害怕溅上一身血,你还指望人家看在我这糟老婆子的面上救你?呸!少做你娘的白日梦了!”
朱氏闻言,那一脸的憋屈,只是还能再说什么好,只能气巴巴的走人。
赵氏叹息了声,也跟着告辞了。
王子腾夫人原本就看贾琮极不顺眼,她二子王礼当初和宁则臣之子宁元泽一道设计谋害贾琮,意图夺取贾琮沁香苑的产业,事败后被杀,李氏怎能不恨贾琮入骨?
事情还没过去几年呢。
这会儿起身告辞离去时,“好心”对贾母劝道:“早先我就听闻,大房的这位哥儿了不得。不过听说这哥儿当初在大房被凌虐的了不得,是老太太要了他过来养在这边,原以为他能对老太太恭敬些,啧啧……”
这挑拨离间之言还未说完,就听贾琮冷漠道:“李氏,上年你与你子王礼合谋算计于我,欲置我于死地,念在太太于我有抚育之恩的面上,我未与你计较。但你若以为贾家人都是傻子,那就拿错主意了。看在太太的面上,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有太太、姨妈、二嫂在,王家与贾家本应一荣俱荣,一损俱孙。如今都中风高浪险,各大府第自保都难。贾家、王家合该低调本分度日,过了这一劫关再说其他。若这个时候你还在中间弄鬼,想要挑拨离间,为你儿子出口气,那只有死路一条。太上言:福祸无门,惟人自招。望你好自为之。”
李氏闻言,一张脸登时跨掉,看着贾琮又惊又怒,脸上臊热,就想反驳什么,一旁王夫人却都看不下去了,道:“嫂子先家去吧。”
李氏一听,就知道王夫人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自省自己计谋浅薄,只恨贾琮心思歹毒妖孽,连这等高明的计谋都看的穿,是他说破后,旁人才给她难看。
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李氏告退。
等她走后,王夫人苦笑着对贾母道:“让老太太看笑话了。”
贾母本来也不喜李氏搬弄是非,给贾家难看,不过这会儿却不会指责王夫人什么,而是瞪着贾琮道:“好,你冠军侯的威风了不得!贾家就这几门亲戚,你都撵干净算了!赶明儿连我和太太一并撵走,也没这些碍着你们贾家的亲戚了!”
贾琮沉默了稍许后,道:“老太太当明白,若非琮当他们为亲戚,又怎会说那些警醒之言?吾非多口舌之人。陛下钦赐天子剑与吾,命吾尽诛朝中邪祟。
若非看在老太太和太太的面,琮,岂能容忍她们出言不逊?若非看在老太太和太太的面,吾必会让她们明白,吾已不再是她们印象中,在那间耳房中乞活可任人辱骂践踏的庶孽。
吾今为大乾一等冠军侯,贵比国公,妇人安敢轻辱?!”
此大言煌煌,威势无双。
而满堂皆惊……
贾母低着眉头,轻喘着气儿盯着贾琮,心里一阵阵无力。
到了贾琮这个地位,他又是这样个生冷不知纯孝的混帐性儿,贾母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说一千道一万,只要他没做到畜生不如的地步,她就不可能去宫里告御状,告他忤逆。
一阵颓败感油然而生,贾母摆手道:“罢罢罢,左右你读了一肚子书,全是对付我们的道理。如今你也封了侯也做了大官了,愈发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你自去做你的冠军侯当你的大忠臣去罢,别再进来和我们闹,我哪经得起这种闹腾,也不必进来晨昏定省……只有一点我警告你,不许仗势欺负宝玉,不然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贾琮闻言,面色无奈,看了王夫人一眼,见她亦是目光温和的看着他,便微微苦笑了下,王夫人与他点了点头,示意她明白。
贾琮道:“老太太尽放心便是,宝玉、环哥儿与我如骨肉手足无异,此事无需再言……还有一事,在扬州时,因为有苏州林家族人趁姑丈昏迷时,欺负林妹妹。后来姑丈醒来,吾便与他商议,看看往后是不是将林家搬至都中来。姑丈本因姑母之事,愧疚不肯来,最终还是因为担心林妹妹日后会再受欺负,才决定进京。只是姑丈言,他断无住在贾家之理。吾便告之,老太太心疼外孙女,也断不会让林妹妹住在外面。最终商定,请林姑丈住在东府前宅,自有林家仆婢伺候。林妹妹还是随老太太住在这边,日日去东府探视。再有个把月,林妹妹就回来了。”
听闻此言,贾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宝玉就从后面帷帐里跑了出来,高兴道:“果真?林妹妹果真还有个把月就回来了?”
宝玉出来了,其她人也就跟着出来了,左右外客都走了。
贾琮对宝玉点点头,道:“回来了,如今正在船上照顾林姑丈。宝玉,林姑丈如今昏迷不醒,能不能醒来不好说,多半是醒不来了。林姑丈临昏迷前曾嘱托我,照顾好林妹妹。你和林妹妹都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往后你不要欺负她,当然,我也告诉过她,不让她再气你。”
宝玉闻言,有些害羞的笑了笑,不过随即回味过来有些不对,有点懵,好像哪里不对……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头,没再说什么,这才有机会依次与李纨并家中诸位姊妹见礼。
宝钗排在最后一位,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后,贾琮问道:“宝姐姐可还安好?”
宝钗轻轻颔首,眼神愈发温柔如水。
贾琮见她不言,就猜到必是因为薛姨妈的缘故,二人眼神又对视了两个呼吸后,他岔开话题问道:“平儿姐姐呢?她急着回来陪二嫂子,一日都不肯在江南多待,之前怎未见她身影?”
此言一出,荣庆堂上忽然一阵寂静。
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面色一滞,宝玉更是面带愧色,低下头去。
贾琮见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着宝钗轻声道:“宝姐姐,平儿姐姐何在?”
宝钗见他这般心头一跳,忙道:“琮兄弟莫急,平儿好好的,就在东府呢!”
若之前宝钗这样说,贾琮自然不会再问什么,可此刻荣庆堂内气氛如此诡异,怎容他不多想,因而奇道:“这边这么忙,她为何不来帮忙,怎会在东府?”
宝钗再度语滞,只拿眼睛给他使眼色,劝他下去再说,正此时,就听上面贾母气恼道:“是我赶那不知尊卑的丫头走的,往后也不许她进门半步!她敢指使手下的丫头推宝玉一个跟头,我没使人打死她便是好的!”
贾琮目光深幽的看着贾母,轻声问道:“老太太,使人打了她?”
宝钗哪里看不出贾琮动了真怒,唯恐误会愈深,忙道:“没有没有,并没有打,平儿好好的……老太太最是慈悲心肠,只为吓唬小七,怎会真让人打?再说老爷也来了……”
贾琮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上头冷哼的贾母,而是看向一旁惴惴不安的宝玉,忽地一笑,笑的宝玉心里打了个寒战,他道:“宝玉,老爷怎么教训你的?”
宝玉简直无地自容,满脸愧疚道:“贾琮,我……我真没有坏心,真的,我只以为小七……”
上面贾母、王夫人都眯起了眼睛,细细的看着下面。
贾琮看了宝玉片刻,旁边宝钗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倒不是紧张宝玉,而是怕贾琮真的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那到底对贾琮不利啊……
探春、湘云在一旁也欲言又止,想劝贾琮。
还好,贾琮只拍了拍面色涨红,满脸愧疚的宝玉的胳膊,道:“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最是喜欢小丫头,但从不荒唐。只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一些习惯该改的还是要改。不然以老爷的方正品性,总有一天,等老太太一时照顾不到你时,你又落到老爷手里……好兄弟,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不再看垂头丧气的宝玉,与高堂上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一礼后,又与宝钗、探春、湘云等人点点头,贾琮转身离去。
这里,他以后大概极少会来了。
不过有了今日这番强硬的谈话,往后贾母等人也当明白,他已今非昔比……
当不会再对他指手画脚了。
出了荣庆堂,天色已经全黑,业已过子时。
二月的长安夜里颇有些春寒,贾琮看了眼天色后,大步往东府走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