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猎猎大风掠过耳畔,衣袍鼓动翻飞,宛夫人就那样仰面朝上,乌发飞扬,满身血污,唇边却含着一抹凄然之笑,直朝崇明塔下坠去!
正在炮台下与赤奴人厮杀激战的紫衣少年,心口霍然一悸,猛地一回头,竟正撞见母亲跌下崇明塔的一幕!
“娘!”
钟离笙目眦欲裂下,就想要冲出重围赶去相救,却被一圈赤奴士兵团团围住,他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母亲身边,可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一切也根本来不及了!
“娘——”
声嘶力竭的喊声划破长空,钟离笙从未感到这么绝望过,那些崇明塔下剩余的白衣侍女们也皆是面色大变,仰头凄楚唤道:“夫人!”
白狐陨落,天地同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却有一道颀长似仙的身影踏风而来,衣袂飘飘,飞掠过众人头顶,在宛夫人坠落在地的最后一瞬,将她一把接住,稳稳搂入了怀中。
那道身影钟离笙再熟悉不过,他眼眶一热,胸膛里那颗心猛烈跳动起来,又惊又喜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爹!”
岛上残余的兵力也全都沸腾了,惊呼之声此起彼伏:“岛主,是岛主来了!岛主出关了!”
崇明塔下,那道俊美高大的身影抱紧宛夫人,宽袖一拂,一股强劲的真气在天地间游走着,仿佛蕴含仙人之力般,携着排山倒海的神威,将袭来的一圈赤奴士兵全都震翻在地。
尘土飞扬间,钟离羡身溢薄光,宛如谪仙,却是低头对着怀中人温柔地说了一句:“阿宛,别怕,为夫来了。”
“夫人,夫人!”青林苑一众白衣侍女也含着热泪全都围了上来,她们血战至此,在崇明塔下坚守不退,伤亡惨重,却一个个的都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只齐齐望向躺在钟离羡怀中虚弱无比的宛夫人,皆泣不成声地道:
“夫人您撑住啊,您还要带我们回青林苑呢,您不在了,我们就全都没有家了……”
宛夫人睫毛微颤,缓缓扫过那些泪流满面的姑娘们,她伸出手似乎想抚过她们,却最终无力抬起沉重的胳膊,只能艰涩地说出两个字:
“别哭。”
这一张口,又是一片鲜血顺着嘴角涌出,钟离羡脸色顿时一变:“阿宛!”
宛夫人这才仰头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染满血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衣角。
他们已有许久未见,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强压住思念不去见他,还以为他会一辈子将自己关在石室,闭关修炼那八荒六合神功,可他竟然来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她了。
当真是做梦都没有料到,爱恨纠葛半生后,他们再次相见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竟然会是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之上。
宛夫人忽然就笑了,唇边又一抹鲜血流下,如同开了一朵血花般,“阿,阿羡。”
乍然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后,钟离羡身子一颤,不可置信,欣喜与悲痛却一并涌上心头,他泪眼朦胧间,不由将怀中的妻子拥得更紧了。
“阿羡,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了……”
“不,不是最后一程,咱们前头的路还长着呢……”
钟离羡摇着头,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宛夫人的额角,她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温柔了:“你又哄我,你总是爱骗我,偏偏我就是……舍不下你。”
孤傲不肯低头的白狐,在这一刻却再没了往日面对钟离羡时的尖锐强硬,仿佛在弥留之际也卸下了所有伪装,放下了所有心结。
此时此刻,她只是他的妻子,是那个自少女时就与他相遇,结伴闯荡江湖,同生共死,深深爱着他,一心只想与他白头到老的阿宛。
“你好像有白发了,是不是我看错了,你怎么就老了呢,阿羡……”
宛夫人强撑着一口气,终于艰难地抬起手,触碰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郎”。
“想不到,想不到我临死之前还能见上你一眼……如今这战场之上,也算,也算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老天到底待我不薄,我再无遗憾了……”
“不,阿宛你不会死的,都怪我不好,是我来晚了……”钟离羡拼命摇着头,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般,他望着怀中人几乎是泪如雨下。
事实上,并非钟离羡来晚了,而是他才在城门处经历过一场厮杀。
当他神功大成,闭关出来后,一得知宛夫人母子出城迎敌的消息,便心急如焚地一路赶来,一刻都不曾停歇过。
只是他人还没出云城,就恰好在城门处撞上了两队赤奴精兵,他们狡猾地绕过了前方的防线,想潜入云城烧杀抢掠,没想到正好就落在了刚出关的钟离羡手中!
确切来说,在城门处还守着另一帮人,领头者坐在轮椅之上,眉目若雪,气质清逸出尘,正是凤楼的当家人,凤殊行。
云洲岛遭此大劫,凤楼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楼中上下全部出动,在凤殊行的率领下,临时担起了护城重任,连同赶来的钟离羡一道,将那两队赤奴精兵当场截杀!
解决完那些赤奴蛮子后,钟离羡这才风尘仆仆地赶来,却正好撞见他的阿宛跌下崇明塔,还好他不算晚得彻底,还来不及接住半空中那道坠落的身影,也来得及挽回一切。
“阿宛你别说话了,你绝不会有事的,我已练成八荒六合神功了,我一定可以救回你的,你坚持住……”
钟离羡深吸口气,再不迟疑,将虚弱的宛夫人扶起,双手抵住她后背,衣袍鼓动翻飞间,一股磅礴雄厚的内力就那样传入了宛夫人体内,源源不断地滋润着她即将枯竭的生命。
“阿宛你撑住,你别睡着了,别扔下我和儿子,我们一家三口从此以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冥冥之中,命数或许早已天定,钟离羡为了宛夫人的一个“谎言”,多年来闭关苦练这八荒六合神功,所谓解除蛊毒的功效自然是没有的,但在如今这生死关头之际,他却能启用这门神功护住宛夫人的心脉,给予她绵延不绝的生机。
宛夫人自诩族中罪人,不配得到原谅和救赎,可兜兜转转间,钟离羡却还是用奉氏一族先祖流传下来的神功秘术,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留住了她的一线生机。
或许这才是火凤明王那慈悲宽容,庇佑苍生的真正信义,他从未施以惩戒,困住白狐的牢笼不过是她自己打造的,她大半生都在自我惩戒,所谓的爱恨嗔痴,深重执念,不过是参不透,也走不出的浮世虚相,到头来,伤人伤己,难得解脱。
唯有一朝顿悟,方可放下那镜中花,水中月,走出囚笼,重获新生。
宛夫人感受着那八荒六合神功传来的绵延生机,忽然睁开了眼眸,两行清泪就那样怔然落下,这一瞬,她肩头白雾缭绕,囚住白狐的那个铁笼,竟一点一点瓦解坍塌,最终随风消散,彻底湮灭不见。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一刻,胸膛里枯死的那颗心如遇甘露,又蓬勃跳动起来,过去青黎大山中那个明艳如火的神女林绾,似乎再世为人,又重新在这天地之间……活了过来。
“阿羡,过去那些年,是我辜负了你,往后的日子……我们从头来过吧,好不好?”
轻渺渺的字字句句,不仅飘入了钟离羡耳中,更是深深地击中他的心头,他双手运功之下,一动也不能动,唯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扬起唇角,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少年郎的模样,哪怕风华不再,有些东西却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没有辜负,没有错过,阿宛,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我钟离羡人生最好的光景,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
崇明塔上,大风掠过少女的长裙,清脆的铃铛声在塔顶回荡着,施宣铃眼见宛夫人有得救的希望,难掩激动,却又不敢有丝毫松懈,毕竟还在战场之上,她握紧手中的溅星弓,继续对着下方潮水般涌来的赤奴军队,射出了一支又一支利箭,阻挡住他们的攻势,为宛夫人重燃生机争取时间。
青林苑那些白衣侍女们,也扬起武器,自发围了一圈,将宛夫人护在中心,不让那些赤奴人靠近,好让钟离羡能为宛夫人运功疗伤,不受干扰。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羡才面白如纸地收回了双手,他浑身已是冷汗涔涔,却也终于保住了宛夫人的一脉生机。
“快,你们快护送夫人回云城,凤楼的人就守在城门处,将夫人交到他们手上!”
钟离羡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已急忙将宛夫人托付给了那些白衣侍女们,他毫不犹豫地嘱咐道:“直接找凤楼主人,就是那个坐轮椅的白发瘸子,他本事通天,叫他救夫人一命,就说我钟离羡欠凤楼一个人情!”
顿了顿,钟离羡又目光灼灼道:“他若不肯就告诉他,只要能救下宛夫人,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哪怕是为他叔父报仇都行,尽管来取我钟离羡性命就是,只要他能救下我的阿宛,我百死无悔!”
“那岛主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返回云城?”一众白衣侍女泪光闪烁,话语间满是担心。
“我?”
钟离羡却是一拂袖,笑意决绝:“我云洲岛遭此劫难,我这个岛主难道还要躲进云城畏畏缩缩,不管不顾吗?”
“快送夫人回去吧,你们做得已经够多的了,接下来,当由我一人面对。”
话音才落,钟离羡已是霍然转过身,对着又一大批涌来的赤奴大军摧出一掌,那八荒六合神功威力尽显,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大杀四方,掀翻了一大片袭来的赤奴人。
尘烟滚滚间,钟离羡站在崇明塔下,衣袂飘飘,身影若仙,独自面对千军万马,快然而笑,无畏无惧——
“赤奴蛮子,焉敢犯我云洲岛,我钟离氏世代镇守于此,岂会退之,来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