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凤殊行恳切的请求,施宣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久久盯着他,忽然冷不丁反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将一切告知于我?而不是选择像从前那任凤楼主人一样,继续隐瞒下去,让凤楼过着卓然独立,与世无争的日子?”
想到全叔领她上楼时的反应,还有他没头没脑说的那句话:“该来的总归躲不过,凤楼啊凤楼,明月年年送海潮,一片闲云揽归客……”
施宣铃便在心头暗暗明白过来,原来一切皆是有迹可循,她的到来的确是……打破了凤楼的宁静,甚至还可能为凤楼带来一片血雨腥风。
“因为我信你,你一定能将流落在外的奉氏后人带回云洲岛,能告慰霁月先祖的在天之灵。”凤殊行没有回避,亦注视着施宣铃的眼眸,坦然回答道。
“仅仅是因为你相信我?”
施宣铃微微抬头,仍旧追问着,她仿佛能一眼瞧穿人心底,凤殊行在她的灼灼目光下,终于叹了一声,摇头喃喃了一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族同胞,血脉相连,又怎忍心弃之不顾呢?”
终是得到了那个真正的答案后,施宣铃扬起了唇角,亦长长舒出一口气,她伸手拿起桌上那半块丹书铁劵,郑重其事道:“凤楼主,这半块丹书铁劵我愿意收下,那份使命我也愿意去担,但有一点——”
她长睫一抬,明亮的眼眸定定看向凤殊行,一字一句道:“依照旨意,是否奉氏后人回到云洲岛上,也不可以认祖归宗,恢复身份,只能跟凤楼一样改姓,做凤家之人?”
“没错。”凤殊行点点头,神色间有些无奈,又有些遗憾:“奉氏一族早被抹去了在世间的一切痕迹,想要恢复身份难于登天,能让流落在外的奉氏后人安然回到云洲岛上,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姓奉,还是凤,又有谁在乎呢?”
“我在乎!”施宣铃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她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愈发摇曳着动人的光芒:“青黎大山中的那些奉氏后人也都在乎,若不能恢复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到云洲岛,我那些族人们一定不会答应随我回到故乡的,你所说的其实并非最好的结局,我若真要收下这半块丹书铁劵,承担起霁月先祖留下的使命,那我就一定要实现另一番结局——”
少女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荡在整间密室之中,连凤殊行的心弦都瞬时被勾了起来,他一动未动地看向她,眸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又带着一些隐秘的期盼与欣慰,只听施宣铃眉目一凛,动情而又坚定地扬声道:
“我要堂堂正正地带族人们回到故乡,我要让奉氏一族恢复身份,重见天日,再不用改头换姓,面目全非,被硬生生抹去在这天地间存在过的痕迹!数百年前奉氏一族如何生活在云洲岛上,数百年后的今天便依然如此,既然上天要我做那个命定之人,那我便搏一把,我一定会实现霁月先祖的遗愿,一定会带我奉氏族人渡海回家!”
——
青林苑中,月光婆娑,树影摇曳,夜风中带着一丝凛冽的凉意,当钟离羡风尘仆仆地赶来院中的时候,整个青林苑上下皆沸腾了。
“岛主,是岛主回来了!”
白衣侍女们欣喜若狂,个个奔走相告,只盼岛主此番出海带回了灵丹妙药,能救一救她们夫人!可惜黑夜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钟离岛主那凝重的脸色,以及眼底那抹化不开的悲伤。
有心急的侍女迫不及待地赶去向宛夫人通传,白纱后的那道身影却是毫无波动,反而猛咳了几声后,嘶哑着喉头道:“闭门送岛主回去,别让他……别让他进来……”可还是晚了一步,钟离羡大步踏入殿中,高声喊道:“夫人,我回来了!”
几个白衣侍女默默退下,还贴心地关好了殿门,而里面的钟离羡正想上前时,却被白纱后的宛夫人一声叫住:“你别过来,不要过来!”
那凄然的声音喑哑又苍老,带着满满的绝望与痛楚:“我毒性又蔓延了许多,身体急剧变化,我不想叫你瞧见……瞧见我如今这副丑陋怪异的模样,求你别过来,求求你了,阿羡……”
钟离羡出海前,宛夫人还没有毒性入骨,容貌虽憔悴不堪,却也未有太大变化,可这毒一日比一日发作得猛烈,等到如今钟离羡归来之时,宛夫人全身上下已经面目全非了,她五官扭曲,病骨嶙峋,身体处处皆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血点,满头秀发也已掉落大半,就连她自己对镜自照时都没有勇气多看几眼,只因镜中人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怖,简直就像一个丑陋至极的怪物!
女为悦己者容,宛夫人能以这副模样见自己的爱徒小铃铛,却无法坦然面对心爱之人,她本就一生爱美,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又怎敢再与钟离羡相见呢?她只盼她仍能在他心中留一片最初的美好,永远都还能是那个与他初遇时,一身金色羽衣,手持挽月神弓,明媚粲然的山中神女。
“阿羡,别过来,你会吓到的……”
白纱后,宛夫人仍在苦苦哀求着,她终是撑不住掩面痛哭。
钟离羡却未停下脚步,依然坚定地朝她走去,他只是红着眼眶,温柔地说道:“阿宛,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阿宛,皮相不过虚无俗物罢了,我毫不在意,如果你实在害怕我见到你的模样,我可以为你自戳双目,你说可好?”
“不,不要!”
宛夫人心头一惊,她知道以钟离羡的性子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他越是表现得这般温柔淡定,就越是能狠绝地对自己下手!
见宛夫人不再阻拦,钟离羡泪中含笑,一步步踏上台阶,终是掀开了那道白纱。
他低头,她抬首,两人四目相对,光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瞬。
钟离羡倏然笑了,声音愈发轻柔动人:“阿宛,你一定很疼吧?”
说完他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将已瘦得不成人样的宛夫人一把拥入了怀中,两道身影无声泪流,不知过了多久,钟离羡才低声道:“对不起,阿宛,我没能带回救你性命的灵丹妙药,我原想骗你一骗,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发现的,你的身子也瞒不住,倒不如我们一起坦然面对,我在回来的一路上便想了许多许多,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又有何惧呢?”
“从现在起,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守在你身边,哪怕时日无多,我也会珍惜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刻、每一瞬……凡人的一生能有多久呢,我们不过比别人少那么一点光阴罢了,阿宛,你别再赶我走了,余下这段路,让我陪你走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