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笺之上,依然是那样笔锋冷硬,苍劲有力的五个字,却泅开了一团泪痕,寄托了青黎神女死前最深的执念。
施仲卿站在烟花下,低头垂眸,久久盯着字笺上的那五个字,或许是承载在上面的分量太重了,重到他掌心都似乎发烫起来,不知看了多久,他到底一声叹息,一股无名的哀伤在风中蜿蜒开来,那字笺上面写的五个字是——
与亡夫相聚。
葬吾于道观,同天地而眠,与亡夫相聚。
这才是神女扶瑛完整的遗愿,她最后一次梳发点唇,安然而笑,终是赴灵台山寻她的阿丑去了。
“该来的总会来,又能瞒到什么时候呢?”
施仲卿喃喃自语着,轻轻将字笺合拢,又收进了那个石青色的香囊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抬头看向虚空,那道灵秀飘逸的身影仿佛又隐隐浮现了出来,他对着故人轻声问道:
“你说,我到底该不该,让那孩子知道……真相呢?”
当天边最后一点烟花也彻底湮灭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新房之中,施宣铃正撑着下巴坐在窗前,望着那团消散在天边的焰火,心中莫名有些怅然。
钟离笙已然离去,成亲仪式即将开始,那是施仲卿特意找人算好的时辰,只等着古钟撞满十二下后,便会有喜婆婆进入新房来,将新娘子搀扶出去,来到布置好的大堂,与等候在那的新郎拜天地,结同心。
因为施宣铃是在自己家中出嫁的,成亲仪式也就在施府举办,不同于其他嫁入夫家的新娘,她的仪式在许多方面都可谓是“独树一帜”,但她阿娘又不在人世,所以里里外外皆是由施仲卿为她操办的,她只管静静坐在新房中,安心等候着与越无咎成亲就好。
因为特殊的仪式规矩,此刻院中上下空无一人,所有奴仆下人皆撤离而去,唯留施宣铃一人等候在新房中,等着外头传来那十二记古钟的撞击声。
却就在这成亲仪式即将开始前,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新房中。
施宣铃听到动静时,还以为是仪式有什么变动,时辰临时更改,那喜婆婆提前来迎她出门了,她在窗前陡然扭过头,却没想到对上的竟是一双幽幽冷笑的眼眸,白雾缭绕间,那人肩头上赫然浮现出一只美丽傲然的孔雀。
“怎么,见到我很意外么,三妹妹?”
施宣琴一步步向她走近,唇边明明带着笑意,目光却犹如凛冽的飞雪。
“三妹妹,你今日大婚,钟离少岛主送了你三十六件及笄礼,爹送了你一场白日焰火,你出阁嫁人,好不风光,如此又怎么少得了二姐那一份呢,我也有一物要赠你,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施宣铃坐在窗前,一语不发,只静静看着施宣琴,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孔雀明明在哭,每一片羽毛都变成了灰色,为何二姐你还要强颜欢笑呢?”
是的,施宣琴肩头那只美丽的孔雀,虽然摆出一副傲然的姿态,可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里分明是含着眼泪的,深切的哀伤将它每一片羽毛都染上了一层灰败之色。
乍然被人看穿了心底的痛楚,施宣琴呼吸颤抖着,脸上那强做的伪装也都挂不住了,她忽然伸手指向那身明丽的嫁衣,对着窗下的少女恨声道:
“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谁哭了,谁又强颜欢笑了?”
她知道施宣铃从小就爱神神叨叨,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过去她对此嗤之以鼻,但今日她却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深深刺痛了,只因她的的确确揭开了她的面具,一语道破了她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被人看穿,更讨厌眼前这位她最嫉恨的“三妹”,在她面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势审判她一般。
“施宣铃,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赢了吗?抢走了我的阿越你很得意是吗?”
“不。”窗下嫁衣如火,少女茶色的眼眸却冷冽如冰,她平静地开口道:
“阿越不是物件,不存在谁将他抢走,他有血有肉有情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脚下踩着每一条路皆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可以强迫他,包括他今日……与我成亲。”
“够了,不过是你骗取了他的一片真心罢了!”施宣琴指着那身嫁衣,愈发咬牙切齿:“你原本就不喜欢他的,你最初愿意接下圣旨,代替我的位置,同阿越一起流放去那云洲岛上,不过是因为你想逃离施家,想获得自由,你拿他做了青云梯罢了,这都是你亲口对我说的,难道不是吗?”
含泪的孔雀,散发出了浓烈的不甘与恨意,窗下的那双茶色眼眸却是波澜不惊,只注视着她淡淡道:
“二姐,世间之事从不是一成不变的,白云苍狗,时移世易,人会变,心会变,过去我不谙情爱,可如今,我是真心想做阿越的妻子。”
“真心,你也配谈真心二字吗?”
“这句话,二姐该同自己说才对,毕竟当初那场朦朦胧胧的春雨里,决绝悔婚,落井下石,将儿时竹马狠心抛弃那个人,不是我。”
“你,你闭嘴!”
施宣琴霍然被人戳到了痛处,脸色陡然一变,胸膛更是剧烈起伏着,她一双眸子似利刃般剜向施宣铃,不知瞪着她看了多久,缭绕的白雾间,那只孔雀竟忽然诡异地笑了:
“看来,施宣铃,你是不打算将阿越还给我了,是吗?”
绮梦嫁衣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宛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而碧海之上,眉目如画的新娘子摇摇头,面上依然从容淡定:
“二姐你又错了,阿越原本就不是你的,又哪里用得上‘还’这个字?他今日与我成亲后,此生此世便是我的夫君了,旁人再如何惦念也终究是徒劳虚妄,二姐不若早点放下执念,前路漫漫,自有无限风景等着你,向前走,莫再回头看了。”
施宣铃语调平静如水,却每个字都狠狠敲击在了施宣琴心间,她盯着她那对茶色眼眸,唇边的笑意愈发诡异:
“三妹妹,是二姐小觑你了,多时未见,你果然是……长大了。”
不再是从前刚到施府时,会跟在她身后,一直讨好地给她递糖吃的那个小姑娘了,也不再是那道被锁在阁楼里暗淡灰败,无人注意的影子,如今的施宣铃,在经历一场流放后,不仅没有呈现出被折磨过后的颓然惨状,竟反而脱胎换骨般,就如同今日府中燃放的那场白日焰火,绽放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熠熠光芒。
相较于施宣琴的嫉恨不甘,窗下那身嫁衣却仍然一动未动,一双茶色眼眸越发的从容沉静了,似山间清冽的潺潺泉水,仿佛一眼就能将人浸染个透彻。
“不是我长大了,而是我在岛上想明白了一些事,我阿娘自小教我万物有灵,需心怀善意,坦然立于天地间,却从没教过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善意该对值得的人释放,而不是一味对伤害自己的人报以善意。”
有些话施宣铃原本放在心中,并不想说出口的,可既然她名义上的“二姐”都能做出闯入她新房,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当面向她讨要她夫君这等事情来,她也就没什么好顾念旧情的了。
本来也就没什么旧情,她跟施家唯一的牵绊只有她爹。
所谓的“姐妹之情”,倒更像一个笑话似的,还不如今日在这里,索性摊开说个明白好了。
“九岁那年我给二姐送过许多自己亲手做的花蜜糖,可你却万分嫌弃,从不肯收下一颗,你还叫族中那些兄弟姐妹们都不要理我,在他们面前骂我‘小妖女’,连同他们一起来孤立我,后来我被爹关在阁楼上,你也总在我的衣食里动些小手脚,甚至半夜偷偷摸到阁楼上,将爹亲手为我做的一盏兔子灯剪得七零八落,我那时不过佯装睡着罢了,并没有拆穿你……”
少女的声音轻渺渺的,谈起那些被欺凌的陈年旧事时,整个人也并无任何情绪波动,反倒这些话听在施宣琴耳中,却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将她最后一张体面虚伪的面具都敲了个粉碎。
她一刹那满脸煞白:“原来,原来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
“是,我都知晓,那些年你明里暗里做过的那些坏事,我几乎全都知晓,可我没去跟爹说过,一来我看不上你那些小伎俩,你也没办法真正伤到我,在我的食盒里下药更是可笑至极,我从小到大的医术岂是白学的?二来就是——”
“大概我一个人在施府的确太孤单了吧,被困在阁楼上的那些日日夜夜,我的生命就像一潭死水,我宁愿有个人过来搅一搅,哪怕是使坏,也好过留我一人行尸走肉,沉入潭底。”
施宣铃直直目视着脸色惨白的施宣琴,倏然在窗下一笑,别有深意道:
“更何况,自作聪明的坏孔雀也是有过可爱的时候,有一年我坐在阁楼的栏上翻看医书,脚上没穿鞋子,头发跟裙角一起乱糟糟地在风中飞扬着,你从下面经过时,斥责我毫无规矩,有失体统,丢尽了施家人的脸,我毫不在意,照旧我行我素,你便气冲冲地上了阁楼,说要抓我去父亲那领罚,我那时觉得你可啰嗦可烦了,朝你扮了个鬼脸,便要从栏上跃下,却哪知脚下打滑,身子一个不稳,竟然抓着医书直接往后栽去,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尖叫了一声,紧接着你做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