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最后四个字,宛夫人心头一跳,不由轻咳出声,她埋下头,似要刻意避开什么般,只是转了话锋低声道:
“这蛊毒我心知肚明,它是无药可解的,我那位小师弟乃是用毒高手,他若想取谁性命,任那人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踏上黄泉路。”
宛夫人虽面色苍白,神情却坦然平静,她像是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凤殊行却仍是于心不忍,轻声叹道:
“夫人,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风雪灌入长廊中,宛夫人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捧着暖炉,抬起头来,望向虚空,久久的,才轻渺渺地说道:
“我其实,还想见……我的小徒儿一面。”
那道灵秀动人的少女身影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她手持神弓,同曾经青黎大山中的一道倩影重叠了起来,尽管她们母女生得并不相像,但宛夫人此刻依然透过虚空中的少女身影,遥遥望见了曾经的故人。
她唇边露出笑意,侧过头来,一行泪水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我有那么多话想要对她说,但我不敢……再见她。”
——
璀璨的烟花当空绽放,照得雪地绚然若梦,连寒风中都飘着阖家团圆,热闹喜庆的味道,这一年的除夕终是来临。
皇宫中,高耸的佛塔之上,一间内室被布置一新,正进行着一场特殊的年夜饭。
昭音公主面带欣慰的笑容,居于首座之上,她左手边坐着的是越无咎与施宣铃,右手边坐着的则是兰豫白与宁玖娘。
虽然越家已不复存在,可今夜她儿子与义女皆能携家眷赴宴,与她团聚一堂,也令她枯槁般的一颗心终有了些许暖意。
宁玖娘亦是双眸泛红,感慨万千,桌上大部分菜皆是她亲手所做,为了这一日的团聚她已等待了太久。
“阿越,宣铃,你们快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翡翠冰糕,从前在家中时,阿越就最爱吃我跟阿母一同做的这道翡翠冰糕,我在幽州时便心心念念着今年除夕一定要再做给他吃,如今可算是达成所愿了……”
正说着,一个青衣婢女低头快步走了进来,为宁玖娘披上了一件红色织金的长披风,嘴中还小声道:“今夜风大,夫人小心别冻着了。”
说完,她又低头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去,兰豫白认出那是宁玖娘的贴身婢女湘儿,还是从前宁玖娘从越家带去幽州陪嫁的,当下他也未觉异常,只当是湘儿担心宁玖娘有孕在身,天寒受凉罢了。
然而宁玖娘却在见到红色披风的那一瞬,身子微不可察地一晃,她唇边的笑意也就此凝滞,甚至连脸色都白了几分。
正当兰豫白想凑近关怀几句时,宁玖娘却已经重新扬起唇角,眼中波光闪烁,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还不等兰豫白阻止时,她已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
兰豫白脸色微变:“玖娘,你如今有孕在身,不可饮酒,大夫说了你……”
“今夜家人相聚,我心中欢喜,不愿受拘,便让我喝个痛快吧!”
宁玖娘推开兰豫白的手,明明才一杯酒水下肚,她却已好像彻底饮醉了一般,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可是,玖娘,你还怀着……”
“阿母,我忽然想到发生在幽州的一件市井趣事,今夜趁着酒兴,说来与你们听听,如何?”
宁玖娘毫不理会兰豫白的劝阻,径直望向首座上的昭音公主,原本公主也想劝她勿要贪杯,听她这话却是一愣,宁玖娘对面坐着的越无咎与施宣铃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兰豫白眉心却是一跳,无来由地心慌起来:“玖娘,你……”
“那日我上街,撞见了一对赌徒夫妇,他们正被赌坊的人扔进了巷子中,眼看着就要剁手剁脚,注定逃不掉一顿毒打时……”
宁玖娘再一次推开兰豫白的手,只握着酒杯,自顾自地在堂下说道:“那男人却忽然把女人扯到了身前,要她去伺候赌坊的人,说什么钱债肉偿,那几个赌坊的地痞无赖便哄堂大笑,说这男子卖妻求荣,好不要脸,结果这男子说了一句话,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你们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宁玖娘笑着又饮下一杯酒,双颊红晕升起,耳边仿佛又传来了当日小巷中,那个臭赌鬼急哄哄的声音:
“她哪是我婆娘啊,这可是我亲妹子呐,你看我们生得多像啊!别瞧她老黄瓜焉了吧唧的,没那么水灵了,可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从不曾破过身的,不信你们一起试试,包准爽得很!”
原来这对烂赌鬼不是什么夫妻,而是一对亲兄妹,那妹子眼见哥哥为求自保卖了她,当即拼命向赌坊的人求饶,赌坊的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面去撕扯那妹妹的衣服,一面又接着毒打那哥哥逼他拿钱,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中,还是宁玖娘出手将那对赌鬼兄妹救了下来。
“这桩破事原与我无关,我的马车不过是凑巧经过小巷,无意间撞见了这一幕罢了,可是——”
宁玖娘说到这,捏住酒杯的手一紧,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对烂赌鬼兄妹的脸我可记得太深刻了,哪怕隔了那么多年,我还是一眼就将他们认了出来!”
当年她随义父去幽州赈灾时,城里忽然发生暴乱,难民们为了抢粮一哄而上,混乱中将棚子都掀翻了,而她也被卷入了人潮之中,险些被难民们踩踏而亡。
就在这危急关头时,兰豫白出现了,他宛若神祗降临般,不仅救下了她,还代表兰家出面,以兰家在幽州多年的威望,一力镇压住了骚动的难民们。
自那以后,她每天施粥接济难民时,兰豫白都会陪在她身边,他们的缘分也就此开始。
“那时我原本好好地在施粥,忽然便有几个难民带头闹事,其中囔的最凶的正是一对满脸戾气的夫妻,他们差点将我推倒,那副嘴脸我永生难忘,而世间之事多么凑巧啊,我竟然又会在多年之后再度遇见他们,还得知他们竟不是一对夫妻,而是一对兄妹,当年他们的带头闹事,竟全然是收了银钱,有人提前安排好的!”
宁玖娘此话一出,满堂皆惊,任是谁都能听明白这个中缘由,昭音公主难掩愕然之色,越无咎却是陡然握紧了一只手,他原本还想趁此次兰豫白回皇城的机会,试探调查他,可如今看来,已然没有这个必要了。
果然,宁玖娘举着酒杯站起身来,脚步晃荡地绕到兰豫白桌前,望着脸色略微发白的他,自嘲地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老天有眼,那对被买通的烂赌鬼原本早就离开了幽州,数月前才偷偷回来了,却难改本性,又去赌坊输了个精光,这才凑巧让我撞见了小巷里的那一幕,得知了当年隐藏的真相,原来当年所有的一切都是被精心安排好的,为的不过是制造难民暴乱,好让有个人能及时出现,在义父和我面前演上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我说得对不对,兰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