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沉思的冰然,终于启口问道:“主子,您觉得……这些日子的妖怪,之所以来袭得如此之少,如此之弱,会不会是那妖狐哥哥的关系呢?为了给您解围,为了让您不再耗费体力……”冰然聪慧。她心知自己的话,有悖于天庭那森严的法度,甚至还有可能给凰盈冰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生怕隔墙有耳。
凰盈冰静了半晌,却只是慵懒地回应:“或许吧……”
冰然迟疑了一阵子,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主子,既然您心里都很清楚,却为何那样对待大哥哥呢?那时候,冰然看见了……他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他是否开心,与我何干?”凰盈冰的语气,毫无起伏,好生冷淡。
“主子……”冰然有些惆怅地望着这实难摸透其心思的凰盈冰,晶亮的眼神有些黯淡,有些忧虑。
久而,凰盈冰睁开眼来,摸着冰然那粉嫩的脸颊,温和地说道:“冰然,你涉世未深,对凡事都想得太过单纯了!”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若不在你的身边,你该怎么自保哪?”
“主子……”冰然嘟着嘴,难得地反驳了凰盈冰的话语,“是您想得太复杂了吧!天地万物,本就该如此简单……”
凰盈冰注视着冰然那充满了活力的瞳眸,眼波倏忽一闪,含着一汪温柔的笑意,说道:“他是地下的妖,我是天上的神。永远……都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可是……”冰然还是不明白。她追问:“可是,柔姐姐却能和地界的妖王……”
“所以,她被送上了诛仙台。”
“但是,冰然知道,天界里并没有一人责怪于她……反而有人说她勇敢呢!”
“那是因为……她是凰柔,而不是血凤凰!”
冰然奇怪地歪了歪头,问道:“主子,冰然愚钝,还是不明白。她虽不是血凤凰,但不也是凤凰吗?她不也是天上的神吗?为何她可以,您却不行?”
凰盈冰安静了下来。她坐起身来,远远地望向了天庭中央的一座气势森然的诛仙台,想着什么心思。或许,是她过于沉浸于这思绪之中了吧,不经意间,她竟呢喃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主子?”
一瞬之间,凰盈冰似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一声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她站起身来,走到了灵湖边上,淡漠地俯视着湖面的倒影。那影子,美极了,却也冷极了,冷得仿佛天生便缺失了所有的情感一般。她说道:“何等愚蠢、无聊的事!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执念,抛弃了责任,抛弃了血亲,把时间荒废在了追逐与痴等上,甚至连命都赔了进去,也口口声声地宣称无怨无悔、死而无憾……不为别的,竟只是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字……何等虚伪、荒谬的事!”
“主子……”冰然望着凰盈冰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胸口好痛。她无法辩驳凰盈冰所言,却直觉地感受到,此时的凰盈冰,心中其实隐匿着太多的愁怨,太多的伤痛。冰然不由脱口问道:“主子曾经爱过吗?”
凰盈冰犹豫了片刻,方才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曾……”
冰然不觉有些惊疑。她追问:“万年的时光,无数次地游历三界,竟一次都不曾爱过?”
“很奇怪吗?”凰盈冰微微地转过脸来,瞟着冰然。冰然不禁心中一颤。她紧抿着唇,埋下头去,说道:“对不起……冰然越矩了!”
凰盈冰看着冰然极长的时间,方才回过头去,遥望着自帝座那儿腾云而来的式神,低低地对冰然说道:“其实,这并不奇怪的,冰然。自天地开辟,三界划定始,镇守南方的血凤凰,仅除了那么一人之外,世世代代,便再也找不出一个曾有过爱恋的了。孤单地自上代血凤凰的腹中出来,孤单地承接下守护南方的职责,孤单地与族长所选定的同宗兄弟交合,孤单地诞下继任者,最后,再孤单地死去。除了那么一人之外,再也找不出例外了。这就是血凤凰的,也是我凰盈冰生来的宿命……”
“宿命?”
恍惚间,在凰盈冰的一记弹指之后,冰然又成了一棵不算强壮的梧桐树。她扎根土地,默默地看着凰盈冰一口应下了式神传来的天令,默默地看着伤势尚未痊愈的她,乘起风来,飘然远去。
心中,怅惘愈深……
“何事?”望着从云上跃下,徐徐落定地面的式神,凰盈冰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问道。
“天帝有令,人界近日怪病流行,民不聊生,着血凤凰、龙恬二人护卫凤凰族人下界探查情况,普渡苦难。”
“得令。”凰盈冰淡淡地说道。
“另,天帝召集四方神族,有要事相商。血凤凰列席。”
凰盈冰微蹙了一下眉头,低应道:“知道了。”
式神作福,遂化作白烟,遁去。待人走后,她思吟了片刻,手一翻,捏出三支美丽的羽毛,轻轻地吹了一口仙气,遂放开手指。羽毛在微风之中飘了一圈,悠悠地在水光中,幻化成了三个比冰然年龄稍大一些的妙龄少女。她们跪地,恭敬地说道:“主子,有何吩咐?”
“你们三个,带着冰然,先行下界去做些准备。我随后便到。”说着,她各自渡了一口仙气至她们的额上,“必要时,用这仙气护身。还有,冰然初入人间,你们务必要护她周全。”
“是。”
而后,凰盈冰便驾着云雾离开了。她一路飞行,落定高耸的廷前。这时,正与来自四个方向的神人们碰上了。凰盈冰扫了他们一眼,却理也不理,径直要往高高的天帝廷前走。不想,竟被凤逸拦住了。他有些气愤地责问,道:“血凤凰,你到底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凰盈冰停下了脚步,问道。
“前些日子,我大哥和龙恬大哥好心到栖凤谷去看你。可没想到,从你那儿回来之后,他们便茶不思、饭不想,精神萎靡不振。”凤逸皱紧了眉头,“不祥鸟,你到底要害多少人才肯罢休?”
“无知小儿,你哪只眼见着我害人了?”凰盈冰不屑地哼道。
“你……”凤逸年轻气盛,平日最看不惯凰盈冰那目中无人的狂妄态度。此番,受她的话语一拨,自然窝火得很,几欲出招与凰盈冰打斗,却被凤夕与龙恬拦住。
凤夕严肃地说道:“逸儿,我说过了,此事与你三姐绝无任何干系!你不要总将事情怪在她的身上!”
“大哥,你怎么和二姐一样,总是偏帮这个阴毒的人?她若没有害你,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你的精神会如此萎顿?”
凤夕隐现一副痛苦的神色,却抿唇不言。龙恬这时接话,神伤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凰盈冰瞧着这因她而起的闹剧将近收场,便先行一步,掠过所有人,脚尖一点,下一瞬间即站在了天帝的面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深谙缘由的天帝,默然地端坐在帝座之上,只等待着众人的来齐,方才说话。
“今日,召各位爱卿前来,想必各位都已从式神处知晓了详情。”他环视了众人,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凰盈冰的身上,问道:“凰盈冰,你的伤势可好?”
“痊愈了。”
天帝点了点头,说道:“你在天地之战中,虽有通敌之嫌,怠惰之过,但念你往日功勋卓著,此番也就罢了。往后,天人二界的安宁,你可要多尽些心力了,免得再落人口实。”
“凰盈冰知道。”
“至于此次事件,思及你曾几度下凡,对下界的状况甚是了解,此次,便由你来领路。”顿了一顿,“你可做了安排?”
凰盈冰答道:“是。凰盈冰已派手下精灵先行下界,了解事件始末。”
天帝听了,很是满意,说道:“很好。你的心思,果然缜密。”接着,他望向龙恬,以及凤凰神族的其余人等,“调查病因,治愈怪病,便交由凤凰们担当。龙恬,你辅佐凰盈冰,护卫凤凰。”
“领命。”
“至于天界之南的事务,就交由玄武、白虎、青龙三族暂管。爱卿们,认为可否?”
“谨遵圣命。”
而后,天帝又思吟了片刻,对凰盈冰说道:“凰盈冰,此次下凡,万事便交由你来裁夺,无需再费工夫请示天庭了。”
众人皆感意外。凰盈冰瞥了瞥天帝,却不多说些什么,应道:“是。”
“若有异状,即刻回报天庭。”
神人们齐齐作福,应诺。
人间。
帝皇年幼,阉祸不绝,人事秽浊。王权**不堪。时值天灾之年,地里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野。然,富贵官家却愈加奢靡、淫滥,甚至加收赋税田租,一时激起民愤。千百饥民忍无可忍,遂揭竿而起,誓要推dao贵人之家的砖墙,却不敌,俱身死于绞刑架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军阀见王朝末日将近,纷纷倒戈起兵。于是,掀开了长达百年的乱世帷幕。
伴随着几道七彩的光束降落地平线,凰盈冰一行人来到了人界。站在战火肆虐过的废墟之上,他们举目张望。视野之内,农田荒废,瓦舍破烂,人烟罕至。好生破败,好生苍凉!神人们,见惯了天上的秀水青山,却难得见到地下的这幅惨景,心中不觉哀戚。
龙恬,弯下身去,抚着土地上那些因久旱而开裂的沟壑,眉头紧蹙。沉吟了片刻,他站起身来,顺着风向,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等了许久,四周却没有半点反应。他的神色,愈加严肃。他转向凰盈冰,问道:“冰儿,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长时间?”
对一切都已见怪不怪的凰盈冰,甚是平静地站在高处,一边眺望着远方,一边掐指算道:“时好时坏,估摸有一百年左右。”
“一百年……”龙恬想了一想,“按天界的时辰来算,也就这么十来天的工夫……”
凤悠触摸着风化的岩石,沾得满手尽是土黄的细末沙尘。他顿感疑惑,问龙恬,道:“下界干涸至此,龙族莫非不知?”
龙恬摇了摇头,说道:“我处并未收到这样的消息。”
“怎么可能……”
凤夕望向见多识广的凰盈冰,问道:“冰儿,你如何看待此事?”
凰盈冰不作多想,脱口而出:“两种可能。其一,此处龙神一时懈怠,耽误了降雨时节,事后害怕上界追究,便躲了起来,逃避龙恬诏令;其二,龙族有变。”
“只要它还是龙族的人,那么,它就不可能逃过我的召唤。”龙恬果决地说道。
“那么,就只能是第二种情况了。”凰盈冰跃下了风化岩,语气平淡地说着些惊人的话,“要么,你手下叛变;要么,此处龙神受外力掣肘。”
龙恬心中一惊,眉宇皱得更紧,神情肃然。
“该走了。西北方向,有一座都城。”简短地说了一声之后,凰盈冰便闪了身形,没了踪影。其余几人,急忙跟上,乘着干涩的风,一路跃过无际的沙丘,往西北而去。
果不其然,约摸走了千里之远,他们望见了一座都城。它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或许,曾是一座有名的大都。尽管现在有些萧条,但,仍依稀可见其从前的繁荣残景。
凰盈冰几人在无人的墙角处,落定。他们一旋身,变换了自己的装束,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进了城。街景惨淡。路途上,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与荒民。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这些人,挺着因过度的饥饿而鼓胀起来的肚子,手中虔诚地捧着一个又脏又破的碗,还算整齐地排成了四条长得竟可环绕都城一周的队伍,拔着脖子,急切地望着队伍的最前方,两眼闪着晶亮的光芒。凰盈冰一行人沿着这条队伍,一路走到了它的尽头。正见四个清秀的少女,站在四张简略搭建而起的摊铺前,笑脸盈盈地为饥民施粥散财。
见到了凰盈冰的来临,她们稍稍欠身,却并未放下手中的活儿。直至凤逸与凤夕两人上前接替,她们方才退了两人出来。冰然一边拭着额上的细汗,一边神情愉悦地扑入了凰盈冰的怀中,唤道:“主子……”
凰盈冰温和地抚着她的头,看向另一名少女,问道:“情况如何?”
少女面目肃静地回道:“我们在凡间走了一遭,属这儿最糟糕。因前阵子受战祸波及,此处的粮仓、钱库早已被各路军阀搜刮得空荡荡了。大道上,堆满了尸骨。要么是死于战乱的,要么是饿死的,剩下的,便都是病死的了。我们在此施粥,勉勉强强,算是有所缓解。只是……”她领着凰盈冰、凤悠、龙恬,来到了街道边上的一座挺大的荒宅里,“只是那怪病,我们实在是束手无策!”
一入荒宅,映入眼帘的,尽是躺倒了整间屋子的病人。他们浑身布满了来路不明的黑斑。这些斑点,小的状似豆粒,大的,则铺盖了半边脸颊。哀声低泣,以及痛苦呻吟,如符咒一般,冲击着仙人们的耳膜,使他们的心情愈加沉重。他们环视了屋中情状之后,便走近了角落里的一个病重的老人,却不想,那扑鼻而来的,竟是一阵因伤口溃烂而生成的恶臭。凤悠、精灵等人,不觉止步,掩鼻探看。而凰盈冰却仿若闻不着一般,走到了老人的身边,伸手碰触着他身上的黑斑与溃烂的伤口,甚至凑近了身子,盯着那令人观之反胃的溃疡,仔细地瞧着。
老人气息奄奄,挣扎地眯着眼睛,意外地看着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子竟能若无其事地接近他,心中好生讶异。当他看见女子那白净的素手正要碰触他那污秽的伤口,赶忙缩起了身子,挡住了她的手,声音喑哑地说道:“孩子,别碰!脏……”
谁想,女子淡淡地瞄了他一眼,却仿若没听见一般,拨开他的手,挪了一挪身子,更凑近一些,继续专心地钻研着伤情。老人呆愣了好久,好久,浑浊的眼瞳中竟不自觉地淌下了泪水。滑过干瘦的脸颊,滑过褶皱的纹路,滴落在烂得像几条碎布拼凑而成的粗麻衣上,隐没成了一滴水痕。不经意间,他舒展开身子,眉目慈祥地似凝望着自己的孙女儿一般,安详地浅笑。至于凤悠,他站在几步之外,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眼眸不觉一亮,心中似乎开朗了一些。
“冰然……”忽然,凰盈冰低唤了一声。冰然随即领悟,赶忙捏着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干净刮刀,递上前去。凰盈冰接了过来,小心地在老人的溃疡上,轻轻地刮了一刮,拨了微量脓水在刀片上,走到光亮处,专注地看着,甚至凑近鼻子,闻了一闻,眉头蹙紧。许久,她将刀片投进了屋里摆放着的火盆里,心事重重地沉思着。凤悠等人,面面相觑。
“主子?”冰然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唤道。
凰盈冰若有所思地瞄了冰然一眼,虽然回过神了,却仍是满腹心思。她走到老人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眼光一闪,伸手便要去拨撩老人那脏乱的灰白头发。老人不明所以然,便向后避了一避。谁想,凰盈冰脸色却并不好看地扫了他一眼,好是严肃地说道:“别动!”
或许,是凰盈冰的气势慑人吧。老人的身子,震了一震,竟当真动也不动地倚靠在墙角,听任凰盈冰摆布。凰盈冰其实也并未做什么大的动作,她只是在老人的头发上拨了一拨,像是摸着了什么在手中。其他人,仅隔三两步的距离,却看得不甚清晰,便凑近了几步,好是奇怪:“蛛丝?”
凰盈冰皱了皱眉,顺着房檐,往上看去。只见那屋角、梁柱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感觉起来,像是许久没有打扫过了一般。凰盈冰见之,一拂袖,语气冰冷得像是要冻住谁人一般,道:“冰清!”
冰清吓得即刻跪下,紧张地辩道:“主子,我们将他们移动到这儿之前,是有仔细打扫过屋子的。您若不信,可以问冰然。她也是知道的。”
凰盈冰扫向冰然,冰然也吓坏了地颤了一颤,倒退了两步,嘟嘟喃喃地说道:“是……是真的。姐姐们很仔细地打扫过屋子了。那时,还是一尘不染的……只有这么几天的工夫……”
凰盈冰眉宇紧拧,别开眼去,心思更重了,低低地说道:“起来吧。”
冰清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她埋着头,犹疑了好一阵子,凑到了凰盈冰的耳边,低声地耳语了几句。凰盈冰的脸色,陡然一沉,隐隐间,竟感受到了一股灼人的火焰在其眼底升起。这让凤悠等人格外地战栗。
凤悠从不喜欢凰盈冰这样逼人的气焰。惊栗之间,那稍微有所改观的好感再次为厌恶所替代。他蹙了蹙眉头,便转开身去,照看其他的病人,再不多看凰盈冰一眼。凰盈冰站在原地,扫了凤悠一眼,又思吟了片刻,便领着冰清、冰然二人直往外走。
龙恬唤她:“冰儿,你要去哪儿?”
“与你何干?”
凰盈冰头也不回地抛下了这么一句话,便急匆匆地走了。徒留龙恬好生落寞地站在那处,茫然无措。
在城中,凰盈冰领着那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城中绕了一圈,到处皆是荒废的残景。坑坑洼洼的道路,半边塌倒的房屋,还有积灰歪斜的街边摊铺。她时走时停,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唇瓣愈抿愈紧。
“主子,就是这儿了!”冰清在一个当铺前,停了下来,说道。
凰盈冰的脚步,顿了一顿,凤眸一凝,二话不说地走了进去。冰清走到了当铺的柜台前,叫来了掌柜,对他说道:“掌柜,前阵子我在这儿看中的东西,现在还在吗?”
“在!当然在!恩公,你们等着,这就给您拿来……”掌柜见到了冰清与冰然,好生欢喜。他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叫唤自家的内人:“你快去把那东西拿来给恩公!快点!”
那发鬓微白的妇人,见这三人进来,竟也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听见了掌柜的叫唤,她仍旧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打转了好一会儿,方才掀起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没多久,她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将一个包裹得十分仔细的东西交到了掌柜手中。掌柜小心地将它放在柜台上,轻轻地拆开了层层的包裹,这才露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来。他爱护极了地用袖口擦了擦光滑的盒面,遂手捧着它,递到了冰清的手中,说道:“这年头,再没人能买得起它了。我们这小小的店面,也逐渐容不下它了。恩公若是喜欢,就送您好了,就当是我们老两口的心意。”
冰清慎重地打开了盒盖。那里面,在堆叠了好几层的轻薄丝绸上,安静地躺着一支无暇的白玉簪子。凰盈冰的凤眸,闪了又闪,思绪复杂地自盒中执起了这簪子,久久地凝望着。一只美丽的凤凰,引吭振翅,若飞天之状,姿态优美而高贵。自其喙上,垂坠下了一条晶莹的丝弦。一颗状若通透宝石的火红珠子,便是悬在这丝弦的底端,在空中幽幽地晃着。这一瞬之间,仿佛,天地万物皆为之黯然失色。
“主子……”冰清与冰然,看着呆立不动的凰盈冰,好是担忧。
掌柜上下打量了眼前的这位相貌极致的女子,忽惊觉她的气质竟与这美得精致的宝物十分相称,不禁奇道:“这位是……”
冰然说道:“这位是我们的主子。正是她令我们在此行善的呢!”
掌柜与掌柜的夫人,愈发地激动。他们热泪纵横地跪在了地上,冲着凰盈冰磕着响头,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石板地磕出一个坑来似的。他们哭道:“恩人哪!若没有您,我们全城的百姓可早都没命了!这年头,朝廷**,战火绵延,天灾不断,怪病流行……我们的生活,尽毁在了那些无良的当权者手中了!他们抢了我们的钱粮,将我们抛弃在这四周荒凉的城中,让我们自生自灭……若没有恩人您的话,我们早已活不下去了!恩人哪,大恩大德……该让我们如何回报啊?”
凰盈冰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坐到了店里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待他们哭完了,她给了冰清、冰然两人一个眼神,她们遂了悟,赶忙上前将掌柜两人搀扶了起来:“别再跪了!你们的腿脚都不好……快起来吧!我们主子有话要问您呢……”
这纯朴的两个老百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用袖口拭着眼眶边上的泪水,笑了笑,说道:“恩人,您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我们知无不言。”
凰盈冰将手一摆,让他们坐下,遂晃了晃手中的发簪,问道:“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个啊,我们记得可清楚了。”掌柜说道,“它是一个长相极美的女人抵押在这儿的。”说到这儿,掌柜的夫人也接话道,“是啊,那个女的长得可真美哪,简直称得上是倾国倾城了!不过,就是有一点让人觉得很不舒服……那就是她的穿着。”
“穿着?”
“是啊。那女人哪,一身的黑色。”掌柜夫人说着,不禁一哆嗦,“人虽美,却不知怎地,总让我感觉一丝妖气……每每想来,这背脊就总有些发凉!”
“一身黑色……”凰盈冰眉头一紧,又问,“她是什么来历,你们知道吗?”
“据说是我们城中一个有名豪绅家中的宠妾。”
“她既是豪绅家中的人,又何必来这地方?”
掌柜摇了摇头,也是一脸的纳闷。他说道:“这就不晓得了。当时,她只是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赎它的。说完,拿着银子就走了。说来,她也并不像是缺钱花的模样……”
“何以见得?”
“因为她只要走了我们一个铜板……”凰盈冰闻言,眉头一跳。掌柜继续说道:“她只让我们保管好这东西……”
凰盈冰沉思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豪绅家在何处?”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之后,这城里就接连不断地出事……一会儿是天灾,一会儿是战乱,现在又来了这怪病……真是中了邪了!至于那豪绅,也早死了。”掌柜想了一想,嘴里又喃喃着,“说到这豪绅,也是死得离奇了!明明前一天还见着他领着一大帮人在街上逛,那精气神,也不知有多足呢!可谁知,第二天就传出了他的死讯。”
掌柜夫人也说道:“说的是呢!听他家里的下人们说,这豪绅死时,浑身干黑,七窍流血,就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似的……简直是惨不忍睹呢!”
“那么,那宠妾呢?”
“豪绅死了之后,她立刻就没了踪影了。人家都说,这豪绅就是被她杀的……”掌柜夫人叹道,“真没想到,那样一个美人,竟然如此蛇蝎心肠……这世道,人心不古哪!”
凰盈冰坐着,沉默了老半天,方才起身,说道:“掌柜,这东西,我要了!”说着,她示意冰然将一袋钱递给了掌柜,“这钱,你点点数,若觉得少的话,我改日再派人给你。”
掌柜听着这钱袋的声音,立刻知道了这钱绝非小数。他吓了一跳,赶忙将钱袋推了回去,说道:“这怎么可以?您是我们全城的恩人,您喜欢这东西,我们送您便是了。怎能再收您的钱呢?”
冰然笑了一笑,又将钱袋塞进了掌柜的怀里,说道:“一物换一物,这是世间的规则。你收了便是,无需多言。”见掌柜还在推搡,她便佯装神秘地凑近了他耳边,小声地说道,“你快点收下吧!别看我们主子这样好心,其实,她的耐心可差了!你可别将她惹急了!”
掌柜立时停下了动作。他小心地瞄了凰盈冰一眼,见她正是一脸的冷色,便纯当冰然的话是真,乖乖地收下了银两。只是,他并不知道,凰盈冰的这副冷色,其实并非冲他而来,却是一贯如此的。
“那……那就谢谢恩人了!”掌柜夫妇对着凰盈冰,深深地鞠了一躬,称谢道。
凰盈冰扫了他们一眼,冷淡地说道:“你们不必唤我恩人!我不过是完成我的份内之事罢了。要谢的话,就去谢天吧!”
说着,她便走了。遥望着她那极美的背影,掌柜夫妇细细地咀嚼着她的话,却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云也。
凰盈冰怀着满腹的心事,自当铺一路慢慢地走回了荒宅前,摊铺仍在施粥,由荒民所排出的长龙也尚未到头。那一桶又一桶的白粥,似乎永无止尽地,从荒宅背后的一间小屋里,被搬了出来,源源不断地供给着那些早已饿慌了的百姓。凤夕两兄弟,已经被自己召唤而来的精灵们从摊铺前替换了下来。但他们,并未坐下休歇,却是同凤悠、龙恬一起,一会儿帮扶着老弱,一会儿照看着病残,好不忙活!
凰盈冰站在荒宅外,瞄了他们一眼,便遣自己身后的俩少女进去帮忙,而她,则走到了大宅门外的一尊石像前,侧坐在上面,低眼望着凤簪,葱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簪上的纹路。心事,愈来愈重。
“你在这儿做什么?”满头是汗的凤逸,从宅里跑了出来,愤慨地指着凰盈冰的鼻子,责道,“你没看见里面都忙坏了吗?大家都在忙活,就你一人悠闲地坐在这儿。你不觉得羞愧吗?”
“我的职责,在于为你们引路,而不是去做这些苦力活。”凰盈冰冷眼看着凤逸,说道,“试问,我为何要觉得羞愧?”
“你……”凤逸气急,“你这只可恶的凤……”
他尚未将话说到头,凰盈冰便冷冷地打断了他,说道:“奉劝你一句,无知小儿,往后,在说话、做事之前,最好先动动脑子。别尽干些蠢事!否则,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你说谁‘无知’?你说谁干‘蠢事’了?”凤逸大怒,几欲冲上前去,抓扯悠然的凰盈冰,却被闻声而来的凤夕、龙恬死死地拦住了。“又是你们!你们怎么老是偏帮她?”
“方才的确是你的不对,逸儿。”凤夕与龙恬,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将气红了耳根的凤逸拉到了角落,低声地说道,“若不是冰儿她拦了你的话,依你的性子,你岂不是要说漏了我们的身份?下界之前,我们就已嘱咐过你,多做事,少说话。你怎么不听,偏要去找冰儿的麻烦呢?”
凤逸甩开了他们的手,吼道:“我找她的麻烦?你们看看她,我们忙里忙外的,她却好不悠闲地坐在这儿乘凉!你们竟反过来训我!?你们是被她蛊惑了吗?怎么老是帮着她?”
“逸儿,不是我们帮她,只是……”凤夕说道,“只是……冰儿或许有她的考虑……”
“她的考虑……”凤逸怒道,“她会有什么考虑?”
“逸儿……”凤夕与龙恬两人,好生为难。这时,凰盈冰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笑声,众人回头,却见她的表情愈加冰冷。她望着凤逸,说道:“终究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你再说一遍,可恶的凰盈冰!”凤逸在凤夕和龙恬的拦阻下,奋力地挣扎着。手舞脚踹,气愤得很,却当真像极了耍着脾气的孩子。
凰盈冰看着,冷色倏然泛上了眼眸,说道:“既然有这么多的力气在这儿吵闹,不如进去多做些事情。凤家的二少爷,你该不会想借此寻个偷懒的理由吧?”
“冰儿,你就少说两句吧!”凤夕不禁回首,劝道。
凰盈冰却对凤夕的话置若罔闻,竟有些反常地出言刺激着恼极了的凤逸,一时之间,却有点像任性的孩子。她说道:“大庭广众之下,撒泼骂街,毫无仪态可言。凤家正室所生的二少爷,不过如此呢!”
“冰儿!”凤夕也有些恼了。他责问:“你今天怎么了?好好地,为何要提及这些呢?”
凰盈冰此时静默不言。凤逸早已气恼得没了自制力,仅凭龙恬一人,几乎压制不住他了。幸而,威严的凤悠及时发话:“你们闹够了没有?”凤逸与凤夕两人,浑身陡然一震,安静了下来。凤悠一脸怒容,他自荒宅中,拨开重重的人群,走了出来,瞪着凤逸,沉声斥道:“胡闹!还不进去做事!”
“爹……”
“还嫌不够丢人吗?进去!”
凤逸的身子,一哆嗦,终究还是像蔫了的草,垂头丧气地低应了一声。临走之前,他还是狠狠地瞪了凰盈冰一眼,低咒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进去。
“你们也进去!”凤悠显然是心情不好,竟对着出来劝架的龙恬、凤夕,也大声呵斥。
这两人,应了一声,又回首,有些担心地看了反常的凰盈冰一眼,走了进去。待他们进去了之后,旁观的百姓们也识趣地转开了头,要么领粥,要么休养。凤悠这时方才正视凰盈冰,眼神冰冷得很,竟看不出一丝感情来。他注视着那张美丽、冷漠的面庞,终于还是将视线转向了她手中的那支凤簪上。凰盈冰一点、一点地将簪子收进袖中,孤傲而不屑地与凤悠对视着。
“从哪儿捡回来的?”话语之中,夹杂着三分不悦,七分震惊。
“与你何干?”凰盈冰彻底地收起了簪子,神情愈发地闲适,一手支着下颔,似笑非笑地说道。
凤悠拧着眉头,瞪视着凰盈冰,许久,带着寻求不到答案的不甘心,走开了。凰盈冰目送着他,眼眸深邃,似无底深渊一般,深不可测。没过一会儿,秩序重又恢复了。冰然,以及另外三个精灵,放下了手中的事,不约而同地围到了凰盈冰身边,望着深思的她,却无言。
深夜。星光闪烁。
白日里吵闹的荒城,随着夜幕的降临,安静了下来。凌乱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有几只鼠,在夜深的角落里,穿梭着。那叽叽的声响,在这静极了的夜里,或许该是最大的躁动吧。
凰盈冰站在荒城最中心的房屋顶上,居高环视了全城一番,半晌,俯下身去,将手指划出一道血口,遂沾以凤凰血在屋檐上,画了一个五芒星。手覆在上面,虔诚地闭上眼眸,双唇飞快地翕动着,似念着些什么。不一会儿,她倏然睁眼开来,凝眉,极有魄力地嗔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