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凌闻之,欣喜至极,心里紧绷的弦忽然一松,跪倒在了他们面前,哭道:“那就是说,你们还有可能复活!?太好了!太好了!”
“不过,凌儿,我们无法在外界呆上太久!本来,我们是打算待魂魄恢复完整之后,再到外界来的。可是……”莫言不觉蹙眉,“哪知道你竟会如此妄为?你知道吗?你方才差点就害死了凰盈冰!”
蛛凌愣了。她望向那倚在离心怀里,正急急喘息着的凰盈冰,颈脖上竟深深地印着自己的抓痕,心上一抽,惊慌失措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大哥……星姐,我方才一时气迷糊了,所以……”她关切地摸爬到了凰盈冰身边,“冰……冰儿,没事吧?”
“别碰她!”离心倏地将凰盈冰搂紧,忿而拍掉了蛛凌伸来的手,怒吼,“你这疯子!离她远点!”
“离心?”蛛凌,不觉吓了一跳。她注视着双目泛红的离心,吃惊地与莫言、凰星相视了一眼,讷讷地望着这素来风liu的离心,惊奇地喃道,“你对冰儿……”
“冰儿……”凰星心疼地摸着凰盈冰的脸颊,拂面而泣,“冰儿……是娘的错!千不该,万不该,娘不该忽略了你的感受……”
渐渐地,凰盈冰气息不稳地眯开眼来,瞥了瞥身边那哭泣的人,眸光一闪,震惊不已。她面露好是复杂的神色,盯着眼前的人,双唇轻颤,瞳眸红润。那白皙的素手,深深地扣进了地皮之中。紧咬着下唇,一副隐忍的模样。当她再也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的双眸,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掩住了。而其人,更是深深地陷在了宽厚的怀抱之中。一个泛着冷意的声音,响起:“事到如今,方才认错、悔悟,还有何用?”
凰星语塞。这时,无人知道,离心的掌心,早已湿润了。
“凰……凰柔!?你……你怎么在这儿?”
忽然,好不容易从伤痛中恍惚醒来的连云,发出了一声极具震撼力的惊叫,霎时划破了短暂的沉寂。众人纷纷望去,曾经堪称天界最美的凤凰,正以柔美的身姿,映入眼帘。她幽静地站着,哀伤的双目,只与断天相望。断天,极轻、极轻地触摸着这半透明的身形,生怕将这梦幻似的影子随风飘逝。
“柔儿……”断天,忍着喉头的疼,压抑着满腔的情思,低低地喃着,“你还在?”
凰柔静静地闭上眼眸,重温着这相隔千年的温存,一行清泪,滑下。她说道:“是冰儿救了我……她将我送上诛仙台后,在雷霆降下的一瞬间,勾走了我的魂魄。肉身虽灭,但魂魄尚存。这两千年来,我一直呆在她的血珠子里休养。”她望着断天,心中万分难过,“天,你错怪冰儿了!她从来就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断天顿时心悸。回想起天之南一役,他的心魂,震颤不已。他喃道:“那么,那时候,若我杀了她……”
凰柔低低地接话:“我也会死!”
断天自此方才了解当时的自己缘何不安,又缘何心神不宁。他脑中的一根弦,一绷,一松,双脚最终无力地软了下来。浑身冷汗直流地,将视线投向了凰盈冰,直喘着粗气,急急地吼道:“所以……你当时才会说,负疚的……终究是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预想好了的!你怎能这般毒辣?”
“天……”凰柔,俯跪下去,将断天拥进怀里,说道,“你不能责怪冰儿!冰儿为了我,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她抿唇,好生痛苦,“这两千年来,我在血珠子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所过的,到底是怎样绝望的生活……她所听见的,到底是怎样无端的指责……她冒死逼出内丹,过滤戾气、血腥,只为了让我不受邪气的侵害;她耗费了万年的神力,甚至于近千年不得涅槃重生,只是为了保全、养护我的魂魄……她做了太多!天,是我们亏欠她的!”
断天,抚着凰柔的脸颊,双手颤颤。只因不知该如何拿捏手上的劲道。若重了,害怕凰柔的幻影因此而消散;若轻了,却又实难抑制心中澎湃的相思。一时,握紧拳,抵着额,靠在凰柔的胸前,万分庆幸,似劫后重生了一般,低喃:“别再这样了……”
凰柔含泪,轻柔地安抚着他,以低泣相应。
很长的时间,凰盈冰瑟缩地深埋进离心的怀里,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裳,尽可能地遮掩着自己的脸庞。离心清楚地感受到了那极力忍耐的颤抖,以及由其传递而来的怨恨、痛心。他的眼神,不由黯淡。臂弯更贴心地将凰盈冰藏得更深。
“主子……”
从树林外,焦急地赶来了好些人。凤夕、龙恬,还有凰盈冰手下的一班精灵。精灵们远远地闻见了凰盈冰那凤凰纯血的味道,心中一跳,赶忙跑到了凰盈冰身边,关切地唤道:“主子,您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她们也清楚地感应到了凰盈冰的颤栗,甚至还触摸到了她那湿漉漉的脸颊。不觉,噤声。
“孩子……”忽然间,凰星急切地叫唤了起来,口吻之中传达着无限的惊喜。她泪流满面地,竟将冰然拉到了身边,捧着她的脸,激动地端详着,复又将之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死!莫言,你看,我们的孩子,没死!她没死!”
莫言也是万分地诧异。他抚mo着冰然的脑袋,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双眼湿润地笑着,面容慈爱得很,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喃着:“真的……真的……这气息,不会错的,确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活着!她真的……没死!”
冰然,不明状况,呆愣愣地被面前这两个陌生的男女捧在怀中,疼爱着。惊愣之间,她艰难地将他们那严密的怀抱拨开了一条小缝,寻摸着凰盈冰。那一瞬之间,她只见到了沉默的凰盈冰,在离心的怀里,缩得更紧了。那手,愈攥愈紧,紧得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下一刻,她再次没入亲生爹娘的温情之中时,心中竟莫名地浮出了一种想法:“主子,心在痛……那竟是绝望?彻骨的绝望?”
与此同时,随后赶来的凤夕、龙恬,见了眼前的情景,困惑,不解,一个个谜团涌上了心头。他们盯着凰星,还有莫言,讶异地竟有些语词不清:“二娘……妖王……这……孩子?冰然?”他们又进一步地扫视了他处。复杂的情绪,更加交织不清。狂喜,感动,渐渐地淹没了一切。他们大步地奔向了凰柔身边,一边搓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欣喜地与久未相见的凤凰重逢。
如此温馨的场面!
然而……
离心冷眼扫视着周围的人,听着那喧闹的欢声笑语,眉头拧紧。他轻轻地抚着怀中那受伤了的人儿,默默地扶她起来,欲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带她离开这一绝望之地。此时,冰然却挣扎出了双亲的怀抱,紧紧地抓着凰盈冰的衣角,用娇嫩的童音,喃着:“主子,冰然也一起……”
她的话,尚未说完,凰盈冰却猛地甩开了她的手。从未有过的决绝,竟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冷漠。冰然的心,陡然跌入谷底,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惊惧地喊道:“主子,不要丢下冰然……”
“别再让我见到你们!”
语气,极低,毫无起伏。听不出半点思绪。树林间的欢腾,霎时静寂了下来。凰盈冰重重地扯掉了颈脖上佩戴着的血珠子,丢弃在地上,遂顺着离心的牵引,走了。
仅仅,带走了三个精灵。
望着渐行渐远的凰盈冰,那身影,何等落寞!众人见罢,心中不觉一痛,咬着唇,悔疚地喃道:“竟然……又忽视了她……”
“主子!”冰然对着空旷的前方,大声地叫唤着。回音,在深林之中许久荡漾,却不见那绝美身影的归来。“主子不要我了!主子她不要我了!”冰然,搓着滚滚流下的眼泪,坐倒在地,伤心地哭着。“主子答应过冰然,不会抛下冰然不管的……主子……”
“孩儿……”
凰星与莫言,见了,好生心疼,不由走上前去,劝慰她。却不想,竟被冰然用力地推开了。冰然生气地看着他们,喊道:“你们走开!都是因为你们,主子才会不要冰然的!你们到底是谁?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要主子……我要主子回来!我要主子……主子……”音量渐小,变成了声声呜咽。“主子……”
“她不是你的主子,孩儿……”凰星难过地说道。她抿了抿唇,紧握着莫言的手,哀伤地说道:“她其实……是你的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冰然的哭声,倏然停了下来。或许,是被吓到了吧,她瞪大了双眼,盯着凰星,又看了看莫言,一边抽泣,一边不解地喃道:“姐……姐姐?”
“正是。”莫言俯跪下身来,摸着冰然的头,温和地说道:“你并非她手下的精灵。你是我们的孩子!”
“胡……胡说!冰然是梧桐树精,才不是你们的……”正说着,冰然忽然忆起了凰盈冰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就在那个一同仰望星空的夜里。记得当时,凰盈冰曾说:“冰然,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双亲的!”想到这里,冰然愕然。
“你何时成精的?”莫言问道。
冰然讷讷地答道:“约摸五千年前。”
“血凤凰侵灭地界魔窟之后?”
冰然想了一想,埋下头去,低低地回应:“好……好像是的……”
“那便是了。”莫言一边凝眸回忆,一边说道,“记得当时,我抱着还是婴孩的你,与血凤凰打斗。却不想,因护你分心,而受了她的一击重创,不小心让你落到了她的手中。她当着我的面,勾走了孩子的魂魄。那没了灵魂的孩子,眼睁睁地,就在我的面前,化作了烟尘。”说着,莫言喉头一噎,“本以为……你已死了……”他哀戚地一笑,望向凰星,“我当时绝望得很,一心只想随你而去。若不是因为这样,恐怕我那时便会杀了你的女儿!若我杀了她,我们的孩子亦将死去……这千年来,与你在凤簪之中重逢,若不是你的百般劝导,方才我也不会出手相救!星儿,若是我……当真杀了血凤凰,那你……恐怕将责怪我生生世世的吧?”
凰星掩起眸子,避而不答。
莫言见罢,笑得愈加无奈。许久,他长长地,安心地舒了一口气,道:“幸好……幸好……”
“那……主子……姐姐她……”
“她兴许是用了什么法子,这才将你的魂魄转移到了梧桐树上……否则,天庭的梧桐树,又怎会轻易成精呢?”莫言说道。
这时,蛛凌的脚,一软,也跪倒在地。她抚着急速跳动的心胸,叹道:“还好……还好……我方才没有杀她……”蛛凌愧疚地望着凰星,“星姐,对不起!自你们死后的五千年里,我其实……是很想杀她解恨的!因为,我以为……她杀了大哥,杀了孩子……若不是您临走之前,嘱咐我好生照料她,我……”她抿了抿唇,“我一直在挣扎,是否要杀她……不知不觉,我竟得了间歇的失心疯……方才,我脑子迷糊,其实是真的动了杀心的!若不是你们出手……对不起,星姐!我……”
凰星,静静地听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过去的事,都别再提了!”她抚mo着冰然的头,“孩子,你……还会认我们吗?”
冰然瑟缩了一下,认真地思吟了好长时间,方才说道:“主子……姐姐曾经说过,若有一日,她不在了,便让冰然来下界生活,永生永世别再与天庭纠缠。冰然如今……只想听她的话!姐姐一向疼爱冰然,绝不会抛弃冰然的!迟早有一日,冰然相信,她会回心转意的……”她望向凰星,与莫言,有些怕生,说话不是很利索地嘟哝着,“爹,还……还有娘,不……不会不同意吧?”
凰星与莫言相望一眼,温柔地笑了。他们拾起了地上的凤簪,交到冰然的手中,说道:“这簪子,你随身带着。爹和娘,就在这里面。爹娘陪你一块游历人间!如何?”
冰然抹了一抹眼泪,将簪子小心地捧在手心,轻轻地点了点头。
“二娘……”凤夕此时唤道。“您为何还活着?当时,您明明……”
凰星浅笑,说道:“说来话长……”
凤夕抿了抿唇,犹疑地说道:“您……离开天庭之后,冰儿她……就变了!比从前更加地沉默寡言,更加冷漠……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挑她的过错,责骂她;爹因为……恨你的背叛,也将怨气撒在了冰儿的身上。对不起,我们没能照顾好冰儿……”
“错不在你们!”凰星哀伤地说道,“当年,我离开之后,冰儿其实有瞒着你们,下界来找过我。她让我回去……可是,我拒绝了,狠狠地拒绝了她!”她的语气凝噎,“冰儿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在我的面前,提及她所遭受的委屈,一次也没有!我也从未注意别人看待她的眼神有何异样……所以,一直以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生活得很好,即使生来不善歌舞,应该也不至于遭到多大的冷遇……所以,我放心地下界来,与莫言厮守。我那时以为,从地界控制妖魔,不让它们骚扰天界,或许,冰儿就可以逃脱血凤凰的命运。可是,我从不曾想到……”说着,她的眼泪,禁不住地滑过脸颊,“我当时只以为,她是在任性,是在耍小孩子脾气……是我贪恋尘世,伤了她!我从不是个好娘亲……”
莫言扶着凰星,无言地安抚。凤夕又转而问凰柔,道:“柔儿,那你呢?当年,你被雷霆击得粉碎,这是整个天庭共同见证的事实,娘甚至因此伤心而亡。怎么……”他又打量了凰柔的身姿,竟有些飘渺、透明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莫非……”
“你想得不错!冰儿她以万年的神力为代价,保住了我的魂魄……”
“凤凰勾魂……”龙恬蹙眉说道,“她竟当着天庭众神的面,动用禁术,而且还违逆了天帝的裁断,救下诛仙台上的你。无论是哪样,那可都是万劫不复的死罪哪!她怎能如此妄为?竟丝毫不将自己的性命看在眼里……”
“原来如此!怪不得,短短千年,血凤凰竟衰弱了如此之多……”一旁的连云,听着,思考着,忽然恍悟地叫道,“都说凤凰每五百年涅槃一次,不但是为了**的新生,更是为了提升神力。若……血凤凰已将近两千年未能涅槃,而其自身神力又不断地被削弱,那么,入不敷出,她的寿限恐怕……”
最终,回应连云的,是一片死寂。
在一片幽深的竹林里,一张由梧桐木打造的躺椅,静静地摆着。这张躺椅,早已积灰、朽烂,像是摆设在此千万年,却不曾有人再使用过一般。
凰盈冰站在这张躺椅的面前,手轻轻地抚mo着它,怀念着遥远的过去。她,转过头去,凝视着离心,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
离心望着凰盈冰许久,未答话。
“这是一万年前,我下界寻母之时,私底下构筑的栖息之地。为何你会知道?”
离心神情幽然。他走到了凰盈冰面前,忽一旋身,幻化成了一头九尾狐的模样。它是一只艳丽的狐狸。那一身柔软的毛发,在星点日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炫目的金色,如王者一般的尊贵。九条尾巴,悠悠地在空中摆动着,既温柔,也霸气。凰盈冰望着它,眼前不觉一亮。她俯下身去,抚着,端详着,注视着那金色的瞳眸,问道:“这才是你的真身?”
九尾狐,久久地闭上眼来,像在享受着凰盈冰那温柔的抚mo。而凰盈冰,不知不觉间,竟对自己手上的触感有了一丝深铭于心的熟悉,以及微弱的依恋。她问道:“既有如此之美的真身,平日里,为何要刻意地掩藏起来?”
九尾狐此时凝望着凰盈冰,许久,却有意避开了凰盈冰的问题,反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凰盈冰不由一愣。她问道:“记得什么?”
九尾狐的金瞳,黯淡了下来。它伏在了地上,掩起双眸,好生失望地喃道:“说的是呢。当年,你我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你记不得,倒也自然!是我多心了!”
凰盈冰闻言,心有所感,沉静了一会儿,问道:“你我初次相见,莫非……不是五千年前?”
九尾狐的双耳,抖了一抖,微微地眯开眼来。那眼神,迷离,在朦胧的光线下,似泛着薄薄的一层水雾。它不答话。
凰盈冰未再追问,亦沉默。她的手,在朽烂的躺椅上,拂了一下,在散漫的火星中,那枯朽的椅子焕然一新。凰盈冰躺了上去,恬静地望着那在竹叶之间隐现着的晴天。这时,九尾狐有意地瞄了瞄凰盈冰颈上的伤。那伤口,在这略带些灵气的竹林里,逐渐恢复着。然而,它还是注意到了,这愈合的速度,对于一只纯血的,且神力本应处于巅峰时期的血凤凰来说,实在是太慢了。慢得有些不合情理。见状,九尾狐眼波流转,心事重重地将头深埋了下去。
一人,一狐,在这静谧的氛围里,两相无言。
直至夕阳西下时分,凰盈冰忽然低喃了起来,口吻之中似有临终喟叹之意。
“活了几万年,真是腻极了……”
九尾狐的眼皮,陡然一跳。它抬起了身子,定定地望着凰盈冰。凰盈冰,察觉到了九尾狐的惴惴不安,不自觉地竟伸手出去,安抚它,甚至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浅笑。她望着艳美的狐狸,许久,莫名地深叹了一声,忽然问道:“五千年前,与我对战之时,为何要一再地退让?”
光照似乎强烈了一些。狐狸的金瞳,也好像比之前更加地闪亮。
“在我疏忽大意的时候,为何不断我性命?”
它不作声。
“在我断臂之后,缘何屠杀自己的手下?”
它依旧不作声。
“在我气息衰微之际,为何要用自己万年的道行来救我?”
回应她的,还是沉默。
“我凰盈冰再不济,尚不至于连这些都注意不到!五千年前的大战,天之南一役,还有方才,你三度救我……你的情意,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中!可是……你知道吗?你若是不救我,我或许会比现在要轻松许多!”凰盈冰疲倦地躺了回去,又一次仰望着那光线重又晦暗的天空,“早,抑或是晚,我终究都逃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既如此,何不给我个痛快?何苦要让我持续忍受这没完没了的人生?”
“所以,你才会一再妄为,但求一死?”
凰盈冰寞然一笑,随之说道:“长生不死,到底有何意义?拖着一具泯灭了性情的躯壳,活在这冰冷、荒凉的世上,千万年,只为了目睹沧海桑田,见证物是人非……这到底有何意义?”她沉沉地一叹,困倦地阖上眼,一道温热却自眼角滑下,“狐狸,这千年以来,有几个问题,始终环绕在我的心头,令我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你能替我解答吗?”
“什么?”
“这世上,为何会有你这样心慈手软的狐狸?一次又一次地,保我性命……世上,又怎会有你这样残忍的狐狸?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活了下来,让我欠下了如此之多还不起的情债,甚至令我心生愧疚……你该怎么赔偿我,而我又该拿什么来偿还你?”
九尾狐静默。
“你是一头艳美而高贵的狐狸,多情,也痴情。而我,至多不过是一只为血腥和怨气所玷污的凤凰,不但无情,更容易忘情,怎值得你如此待我?你真的是……恋错人了,离心!”
一阵微风轻拂。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捧住了凰盈冰的脸庞。他淡淡地说道:“既已无情,那又为何有情相忘?”语气竟比凰盈冰还要惆怅。“原来……你也是个会说谎的凤凰!”
凰盈冰,紧紧地抿着唇,那长长的睫毛,也在微微地颤抖着。她说道:“凰盈冰命不久矣!你的痴心,我能回馈与你的,除了痛苦,便还是痛苦……”
离心,摇摇头,慢慢地拥紧了凰盈冰,轻轻地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说道:“从此刻起,我便更名作‘非离’!千年,万年,绝不相离!”
自此,凰盈冰双手捂面,低喃:“痴傻的狐狸……”
非离,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笑意。他并未将凰盈冰的手拿开,却是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那由手指缝中流溢而出的点点水滴,又一次地沾湿了他的掌心。
他说道:“我不愿你死!即便是你的死期将近,我也想要将之尽可能地拖延。冰儿……”非离忽然顿了一顿,寞然一笑,“能让我这么唤你吗?”见凰盈冰并未反对,他的柔情更浓,接着说道,“天上一日,地下十年。这里的光阴,流逝得比天界要慢得多!你若是只余几日的天寿,在此便可多活上十倍的年岁。留在这儿吧!”说着,他轻吻了凰盈冰指间的泪珠,“我守望了你足足万年,只希望你能还我尽可能长久的厮守相伴!在最后的最后来临之前,我只要你做这么一件事。不要回天!不要与凤夕大婚!我发誓,无论天庭如何怪你,我必会好好地保护你,决不让你再受伤害,更不会让你身死诛仙台上!好吗?给我一个答复……”
凰盈冰,静静地流泪。她轻轻地摇首,望着非离,说道:“自我诞下,天上地下,唯你一人待我好!也唯有你,我始终不愿轻易地伤害!狐狸,别离之恨,你我都见过的,我不愿你生生世世地受此折磨。不如就此忘情,去寻回你那潇洒的生活吧,如何?”
非离的眼神,好生哀伤。心腹,何其绞痛!渐渐地,他放开了凰盈冰,在她的身后,留恋着,直至夜幕拉下,方才无声地离去。
独倚于竹林间,凰盈冰望着漫天的星尘,落寞无比。冰清,捧着一壶甘泉,侍立在侧,神情忧伤。她顺着凰盈冰的视线,也抬头瞧了瞧天空中密布的星辰,问道:“主子,无论何时,您总习惯夜观天象,推算命数。这是为何呢?”
“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
“血凤凰除了守护天之南的安宁,竟还有这种职责?”冰清好奇地问道。
“其实,这并不只是血凤凰的,而是所有凤凰的。自远古以来,它始终都伴随着凤凰血脉,世代传承,从未中断过。如今,之所以为人遗忘,只是因为没人再愿意去做罢了。但是,有些事,还是非做不可的!”说着,她轻轻一叹,“于我而言,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不如就由我来接手,就当是……对人世,对三界……最后的赠礼好了!”
冰清闻言,幽幽地俯跪在凰盈冰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说道:“主子,千万年的忧伤,怎就将您逼到了这步田地?您若是走了,那……我们姐妹三人从今往后该怎么办哪?”
凰盈冰抚mo着冰清的脑袋,微微一笑,道:“你们是我最初降伏的妖精。我若不在,你们自然将获得自由之身。往后,你们务必要安份些,切勿再像从前那样祸乱人间了。明白吗?”
冰清捂着脸,伤心地哭泣了起来。凰盈冰遂又凝望着天幕,沉沉地叹道:“帝星终于找到了他的轨道。照此推算,约摸二十年的时间……果真如天帝的式神所言……”
“主子……”冰清抽泣地问道,“您为何不依了九尾狐,平静地与他在凡间度过这最后的二十年?却偏要回那冰冷的天庭,让这最后的两日也受尽折磨……”
凰盈冰静了片刻,说道:“冰清,你不懂!凡间有云:黯然**者,唯别而已矣!世上,最难忍的,莫过于与至亲、至爱的别离。娘与莫言,凰柔与断天,还有千千万像他们一样的眷侣……我曾无数次地游历三界,见过无数有情之人为爱痴狂,因别离而憔悴。这种哀恸,生生世世都将伴随在侧,恍若阴霾,挥之不去。他于我,有恩有情,我铭记心中,绝不敢忘!我凰盈冰,何其残酷,竟可以让整个三界的人自此痛不欲生,永久地品尝我的怨恨,但……我却不忍心让他因我的缘故而备受折磨。长痛不如短痛,只望他能就此断情,那就好了!”
冰清又问:“主子,恕冰清贸然一问。主子对他到底……”
凰盈冰浅浅地一笑,却没有正面地作答。她说道:“冰清,与你说一件我的往事吧。”她的面容,好生安祥,“万年前,我下界寻母之时,人世还是一片安泰的景象,天地、神妖,暂无争斗。那时,无论我如何劝说,软磨硬泡,娘就是不愿随我回天。伤心之余,我便来此处暂作休憩。和现在一样,躺在这梧桐椅上。竹林静谧。我一时有感于凡间的安平,与世事的无常,不自觉地,便低吟了起来。不知吟唱了多久,当我恍然回神之时,却见一只极为艳美、高贵的狐王,正安静地伏在我的身侧,听我低唱。”她不禁轻叹,“自诞下以来,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吟唱,便只有那次而已。不想,竟被他听了去……”
冰清顿觉讶异,问道:“主子,原来……您也会歌舞?”
凰盈冰听此一问,一笑,说道:“我不似凰柔。她虽也是凤凰,但其凤凰纯血却并不浓厚,因而,可以即兴歌舞。而我,却是一只继承了纯血的凤凰。生来,便只为了盛世而歌,为了安泰而舞。千万年,天地人三界,争斗不休,纷乱不断,我实在无心歌舞。他们既认我作凤凰神族之中的废物,我也并不打算多作辩解。就由着他们说去吧!”
冰清听了凰盈冰道出的缘由,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她低喃着:“竟又是为纯血所累……”黯然了片刻,她追问,“那……后来呢?”
“当时,我的心神疲惫极了。突发此事,虽有些手足无措,但也不愿再作深究。于是,我便对那狐狸说,希望它不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它并不作任何的追问,便一口应允了我的请求。不但答应了,还用它的皮毛蹭干了我的眼泪……这前后,至多也不过是几句谈话罢了!我本无心牵累他,却不想,他竟因此而断绝了这万年的逍遥自在……而我……”静了很长时间,她闭上凤眸,似在回忆着当时的偶遇,“那狐王,何其美丽,何其尊贵,又何其温柔、体贴……怎是说忘便能忘的呢?”
“那么,主子,您真打算明日便回天庭去?此次灾祸发生的因果,您不是已派冰凝、冰鑫上天向天帝禀奏了吗?何不暂缓一段时日再回?”
“这里,不能再呆了。我在此逗留越久,便越不能将俗事了断干净。还是早些回吧!”
说罢,凰盈冰沉沉地合上眼去,在梦寐中,结束了这累极了的一天。
次日。旭日尚未浮出地平线。
凰盈冰自躺椅上起身,四处环视,却不见冰清的踪影。她在林间寻了一圈,仍是不见。于是,她独自一人走出了竹林,在林外的湖泊前驻足。望着天,她怅然地一叹,正欲腾风而起之时,却为冰清唤住。
“你上哪儿去了?”凰盈冰问道。
冰清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两手紧张地搓着,却迟迟不敢说话。正当凰盈冰起疑的时候,随着冰清身后赶来的人,轻易地便让凰盈冰的思维停滞了。
但见他气喘吁吁地往凰盈冰处疾步走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也紧张得很。他拉住了凰盈冰的手,急切地说道:“冰儿……别走!别回天去!留在这儿,我会好好地待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委屈的!只要你不离开……”
“你……”凰盈冰与非离那泛红的眼眸对视,竟不自觉地惊惧了起来。心,战栗不已。对于非离的到来,她深感意外,却又很快地恍悟了过来,即刻便将视线扫向冰清。冰清一惊,跪下地去,哭道:“主子,原谅冰清!是冰清擅自做主,去深林之中寻他过来的……冰清只希望主子能了却心中的遗憾!冰清只希望您能开心地……”说着,她泣不成声,竟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冰儿,别走!”非离紧拥住了凰盈冰,生怕她逃开了似的,“我挂恋了你万年,你也惦念了我万年,却为何非要分开不可?你明明还记得当年的竹林偶遇,却为何要佯装忘记?你明明还有情,却为何要装作无情?你明明不想走,却为何偏要走?为何你执意寻死?为何你不肯坦率一点?为何……”
不等他说完,凰盈冰泪眼朦胧地捂住了他的嘴,颤颤地说道:“别再说了!”非离的瞳眸,更加红润。凰盈冰的心,猛地一抽痛,低低地喃道:“我不想伤你……”
非离拨开了她的手,说道:“你不想,但你却已经伤了!”他寂寥地抚着凰盈冰的脸颊,极轻极轻地,生怕触痛了她似的,“当你假装不记得我的时候,当你对我冷言冷语的时候,当你劝我断情的时候,当你没有拒绝与凤夕的婚事的时候,当你不自爱的时候,当你刻意寻死的时候,当你想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当你执意要回天的时候……冰儿,你真是一只残忍的凤凰!是我做错了什么,竟招来了你这般深刻的怨恨?我如此心疼你,你何以如此待我?”
凰盈冰默默地流泪,流尽了忍耐万年的泪水。她将手覆在了非离的额上,抿着唇,掩下眸来,轻声言道:“对不起……”
那扶在凰盈冰臂上的手,一紧,一松。非离再难抑满心的悲恸,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瞬之间便失了气力,疲软地倒在了凰盈冰的怀中,竭力不让自己的双眼阖上,口中喃道:“别走……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