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之前的事了。”
“好的?”
“好的?呵呵,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说嘛。”
“从哪里说起呢……”
“现在你看到的那里吧。”
“那是一片草地,幼儿园里的,现在看不觉得大,可是当时却觉得很辽阔很辽阔,我是走不完的。”
“幼儿园哦?那真的很久了。”
“那时候是暑假。父母要上班,没有人照顾我,就把我托给幼儿园,正好教我那个班的老师留在幼儿园里,就托给她们照顾。”
“记忆中,那时候很热,很热。老师的宿舍很小,除了家具就只有中间一条刚好够一个人通过的通道,我呆不住,就总爱到外面去晃。”
“那片草地很宽广,足够我在上面消遣完一天。阳光很刺眼,草地像是被磨旧般的发青。风吹过,会有一些发白的草被吹起,翻滚几下就倒了,再有风时又翻滚,又倒下。”
“我喜欢在上面跑,大热天就那么亡命地跑啊跑,完全不知道有中暑这回事。有些地方的草会特别绿,听同学说那些可以吃,一开始不敢碰,可是暑假长得没边,就学着拔来尝味道。一般的是酸的,那些是成功的尝试,也有一些是苦的,马上就吐掉。有时头顶上会满满的一片蜻蜓,看到有停在半空中我会想抓它拿来玩,于是就偷偷地不发出一点声音走过去,可是才走近一点就飞走了,好沮丧啊。”
宁小瓦笑了。
“小虫最好玩了,不过说了可能你会觉得恐怖和恶心。”
“你说吧。”
“那我说咯。”
“快点啦。”
“草地边缘种了一种矮树,叶子放在手上,像这样,”宋远慈把左手圈了起来,“然后右手用力拍下去,会响,不响就会被别人笑。如果发现有叶子头尾粘着卷起来了,里面就可能有虫,从中间的洞里看进去,如果有虫,就有东西玩了。”
“把叶子连着梗从树枝上掰下来,然后就到我发现的蚂蚁洞那边去。把粘着的叶子撕开,然后用跟小树枝把虫子挑到蚂蚁的必经之路上,剩下的就是看戏了。”
“你很残忍哎。”
“虫子多得是,再说我是在做好事,帮蚂蚁制造粮食啊。什么叫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个道理啊,只是把我改成虫。”
“你继续说。”
“起初虫子都懒洋洋地动都不动,开始有蚂蚁接近就会有点动作,到蚂蚁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吃的东西时,虫子的末日就快到了。先是轻微的扭动,蚂蚁越来越多,估计咬了虫子,虫子开始动得很厉害,蚂蚁咬一下,虫子甩一下。到洞里出来了蚂蚁大军,这下虫子简直就是在狂舞,拼命甩拼命甩,有蚂蚁被甩飞的,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是也有几只敢死队紧紧咬着不放,想必小虫也痛得厉害啊。蚂蚁越来越多,小虫也甩得越厉害,可终于还是败下去了,毕竟力量有限,可是人家军团的兵力就像是无限,动作越来越小,也阻挡不了大军对它的移动了,尽管还有一点垂死挣扎,但已经在运往蚁洞的路上了。”
“我想过如果两条虫子的话蚂蚁军团要怎么往洞里面送,会不会塞住,但是事实证明是不会的,它们要不就分开前后两趟运,要不到了洞口发现不能一起进就会有一条队伍先停下。我还想过如果体积太大了它们怎么办,像是蜻蜓,偶尔会有一两只躺在草地上,于是我把蜻蜓也弄去了蚁洞前的路上,军团的做法是把蜻蜓分开,用人的说法就是分尸!它们真的很聪明,分开的每一部分都能够顺利进入,我没看到过哪个小集合过不了又停下来再分割一次的,厉害啊。”
“那时候常这么捉虫子玩?”宁小瓦看了眼宋远慈,显出意犹未尽的样子。
“对啊,日子长得没边,捉虫子是那个时候最刺激的玩意。”宋远慈在想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讲的。
“整天这么玩不会累?”
“会啊,累了就坐在草地上,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阳光发呆,就像现在一样。”
宁小瓦靠在宋远慈的肩膀上,也望着外面发呆。下午的风已经不再是微弱得难以察觉了,吹得起头发,偶尔还有几阵畅快的。楼房外部的阳光远比正午时候的红得多,有些角度可以望到对面楼房窗户上的反射。原来事情讲出来的时候没有想的那样乏味,甚至说有几分趣味也未尝不可,宋远慈心想。
“就这样送走了你的暑假?”
“嗯。很无聊吧?”
“怎么会?有趣着呢。”
宋远慈想也许诚如所言。
“那你呢,你是怎么过的暑假,还记得吗?”
“你是指还是孩子的时候?”
“嗯,就说说幼儿园吧。”
“……”宁小瓦想了颇久。
“说啊。”
“没什么好说的。”
“总会有一点吧?”
“记得的有那黑白的钢琴键。”
“弹钢琴?”
“嗯,学过琴。”
“难怪你手长这么好。”宋远慈举起一点宁小瓦挽着他的手。
“手长得好可不是我想的。”
“好像有不好的回忆?”
“整个暑假就是钢琴,回忆能好吗?”
“哦,又是一个优秀家庭里的孩子。”
“什么优秀家庭,被迫着整天练琴算什么优秀。”
“爸妈想把你培育成音乐家?”
“那倒不是,只是懂个特长的话一些高级院校要录取会比较容易。”
“听说过。”
“小时候是不愿意,可是也不敢说什么就一直练一直练。越长大一点就越是发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很难融进去,很多时候他们说的东西我听不懂,他们不弹钢琴我又不好跟他们说琴。甚至有人排斥过我,说‘弹钢琴的太高贵了,我们不跟你玩’。我开始讨厌起了钢琴。”
“本来也没有那么深刻的理由讨厌钢琴,可那时就是讨厌。小学的时候我就公然拒绝再练琴了,妈妈很生气,爸爸倒没什么意见,还帮我劝说母亲既然我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可是妈妈不高兴啊,骂我骂得很凶。我倒没什么感触,就坚持己见,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不吃饭不洗澡不温习功课,我知道这样一定有用的,”宋远慈像是摸乖巧的宠物碰了碰宁小瓦的额头,“一天下来,妈妈无条件投降,我也得以脱离了钢琴。很叛逆吧?”
“那个时候谁懂得叛逆。”
“我是觉得很叛逆啊。”
“这叫会耍小聪明,知道什么是爸妈的弱点。”
“妈妈还记着这件事呢,说我长这么大就那次最不乖了。”
“你怎么会不乖。”
“还好吧。要说不幸的事,除了钢琴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了。”
“嗯……”宋远慈点点头。
“因为我比起妹妹要乖得多,小时候大人都特别疼我,知道我喜欢洋娃娃都会买给我,所以记忆里房间很多洋娃娃,睡觉的时候随手一抓都能抓到一个陪我。”
“那不成了洋娃娃的海洋?”
“说到海洋我想起来了!”
“什么?”
“有一天晚上啊,叔叔送了一个洋娃娃给我,很大很大,比我两个人都还要大,而且蛮重的。很喜欢,就把它放在旁边跟我一起睡觉。半夜总觉得有东西在打我的脸,还压在上边不走,我也没睁开眼就用手推开,可是它一直在碰我,我就恼怒了,最后一次我估计它又要下来的时候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颗大大的人头在慢悠悠地往下掉,吓得我一下子就哭开了。因为我睡的地方是在爸妈的房间划开的一角,所以我立刻就飞奔到爸妈的床上,当时还是蹦上去的呢……”
“蹦上去?!”
“对啊,就像加速跑那样,一到床边就像跳高那样一跳。”
俩人都笑开了,“那你爸妈不就吓到了?”
“对啊!吓个半死呢,说三更半夜有东西往他们身上蹦。”
宋远慈已经笑得整个人倚着宁小瓦都不愿动了,肚子在痛。
“爸妈起来后我就跟他们说有鬼,记得爸爸当时还回了我一句,‘你才是鬼呢,半夜往爸妈身上跳’,妈妈就一直在安慰我,帮我擦眼泪,在引导我把事情经过给他们说了一遍。给他们说了之后,他们把我带回自己的床边,我一开始还不敢走呢,心里面还是很毛很毛,不敢走回去。爸妈还要我又躺下去!我的天,我心想爸妈怎么可以这样!后来还是爸爸硬把我往床上按我才躺下去,当时哭得,没法想象!妈妈赶快模拟了一遍情形——抓着那个洋娃娃碰我一下,然后提起来,然后又放下来,又提起来。做了几遍我就明白过来,慢慢就止住哭了。这时门铃在响……”
“邻居都被吵醒了?”被扭曲的声音。
宁小瓦非常无奈的表情,“对。”宋远慈已经趴在地板上滚了。
“有那么好笑吗?”
“……”
“你笑得也太夸张了吧?”
“……”
“够了,你别太过分……”
“……”
“宋远慈!”……
大概肚子痛得太厉害了,又或者是喘不过气来,宋远慈才终于停住了笑,躺在那很痛苦地喘气歇息着,宁小瓦一直在捶打他都没有感觉。
“小子……”
“真够笨的!”
“你今天已经第二次骂我笨了。”
“这不是骂,这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叙述事实和骂是两回事。”
“……”宁小瓦在咬牙切齿,宋远慈还在偷着乐,事实上过了好一会他才停了下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宁小瓦,你真的很可爱。”
“不是笨吗?……”
“某种程度上笨和可爱是可以划等号的。”
“你欠扁。”
“你喜欢就好。”
稍稍一个间隙,宋远慈说道:
“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被人骂笨也是一种幸福?”
“我是说童年。”
“……”
“拥有一个有回忆的童年,不是一种幸福吗?”
“你不是也有吗?”
“太少了,我几乎找不到。”
“可是还是有啊。”
“跟很多人相比,我那点算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跟别人比呢?自己觉得快乐就好了。”
“就是找不到快乐。”
“……”
“很空白很空白。想得起来的都是不想想起来的。”
“都过去了嘛。”
“对。幸好,都过去了。我自己也觉得,还好,过来了。”
“会那样想就好!”
“过来了……一个人,就这么,过来了。”
“……”
宁小瓦无言以对,宋远慈碰碰她的头,弯起嘴角笑笑,取了烟盒子往阳台上走。吞云吐雾的时间里,楼下的花园里一对父子样的大人和小孩在踢球,宋远慈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宋远慈,你还累吗?”
宋远慈进得屋里,把烟盒子扔回到桌子上,盒子不偏不倚正好掉到烟灰缸里,扬起一阵灰,他又连忙跑过去收拾,“今天运气真好。怎么?”
“你今晚有事吗?”
“没有,老板说今晚店里停电,暂停营业。”
“那好,出去走走吧?”
宋远慈想了一下,“反正也没事,你想出去的话我就陪你吧。”
霓虹灯早已展开斑斓的姿色,一双双车前灯在移动着,交通灯亮起红色时停下,转换成绿灯车辆又开始走,或是前进,或打转弯灯,林林总总的商铺透出热闹的气息。风很大,发根清楚地感觉到发丝的摆动,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风的架势简直就是要穿过衣服。
“早知道外面这么凉快就出来了。”
“啊……”宋远慈扬起头望着月光,今晚的圆月特别大。
“在看什么?月亮吗?”
“嗯。今晚月亮很圆,而且很大。”
“嗯!好像想到什么了?”
“嗯……”宋远慈想了想,又收回了想说的话,“风很大,月光很漂亮,很舒服。”
“平时很少这么走吧?”
“晚上出来是很经常,到酒吧上班,然后半夜回家,可是很少有闲情地去看景色,上班要看着时间,下了班就想马上洗澡休息。”
“所以说,好的东西总会有的,身边就有很多,就看人有没有去发现。”
“嗯……”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宋远慈安静听宁小瓦继续说。
“小时候一家人刚到深圳的时候很穷啊,进出都是骑自行车。晚上吃了饭之后一家人都会一起骑自行车出去,妈妈和我一辆车,爸爸和妹妹一辆,爷爷自己一辆。风很舒服,月亮很亮,星星很多,很美好的晚上呢。每次要出去了我都会好高兴,忘不掉那份单纯的快乐。想想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爸妈那样逛了,让人怀念啊!你说是吗?”
“……啊?嗯……”宋远慈要掩饰什么似的忙答应道。
“说到自行车,现在都很少了,可是在市区那边能够看到自行车,还真是让人羡慕呢。”
“人家骑自行车的可不觉得有什么好。”
“呵呵,也许吧。”
“总是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嗯!你呢,有没有什么东西自己没有,可是会很想要?”
“……”宋远慈低头看了地面一会,“钱算不算?”
“哎哟!除了这个。”
“好像没有。”
“不是吧?一点都没有?没有渴望过什么?”
“要渴望做什么,渴望跟愿望是一回事,不切实际的东西。”
“人就是这么活着的啊。”
“不见得人人都这样。”
“你啊,就是生命空虚。”
“哟!原来我生命空虚?那些人一大早起来弄汤给一些无谓人喝又是怎样一个空虚呢?”
宁小瓦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抓着宋远慈的手臂不让他走,“你在说谁呢?”
宋远慈在打佯,“没有啊。”
“好啊你!”宁小瓦甩开宋远慈的手臂,忽然加快了步子,“原来我这么用心去弄是空虚!”
“哎!”宋远慈连忙追上去,“开玩笑的啦!”
宁小瓦耍狠的样子原来也蛮到位的,还吐了吐舌头。
“好了好了,我说实话。我是很高兴。”
“……”
宋远慈索性站在宁小瓦的面前挡着她的去路,“有人愿意这么用心给我准备午饭,我很高兴。宁小瓦,谢谢你。”
宁小瓦笑了,很自然很舒服地,就像夏夜里的晚风,宋远慈看着竟一时迷住了。宁小瓦重重地打了一下宋远慈的头,放慢步子走,宋远慈马上跟了上去。
“你喜欢的话可以常弄啊。”
“不好吧?会麻烦到你的。”
“没关系,反正我空虚啊。”
“呵呵……”
“再说,总吃外卖怎么行,没营养。”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
“啊?有吗?”
“在医院里说的。”
“哦……”
宋远慈思量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你的病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吧?”
“……”宁小瓦没有回答,像是没听见的样子。
“宁小瓦?”
“啊?”
“我刚刚问,你的病没什么大碍了吧?”
“我的病哦?没事啦,好了。”
“好了就好,那个时候听你妹妹说得好像很严重。”
“你说莎哦?那丫头就是紧张过头了。”
“是她紧张过头就好,我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可是又怕问了你会不高兴。”
“怎么会呢?再说我也好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嗯,那就好。”
俩人回过头看着前方继续走。风依旧让人怡然,只是宁小瓦的脸上多了不为察觉的恻然的笑意。
晚上是在饮食店里吃的饭,完了就一人叫一杯冷饮聊天。宋远慈从谈话里发觉,原来说话是可以很自在的,他愿意和宁小瓦说话,没有理由的愿意。将近十一点那样宋远慈送宁小瓦回家,在她楼下时宋远慈犹豫了好一会。
“怎么了?有什么要说吗?”
“啊……对啊。”
“想说就说啊。”
“就是……看到月光的时候,你问我有没有想到什么事情,我不是跟你说没有吗,其实是有的。”
“哦?”
“我也想起来了像你说的那样的情景。”
宁小瓦保持着静谧的微笑听着宋远慈说。
“跟你家里也是一样,穷,骑自行车,可是没有你家里那么庞大的队伍,爸妈和我三个人一辆自行车。虽然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很挤,坐在前面那条杠杠上面很不舒服,可是晚上的风,还有月亮,都是那么让自在,舒服。每次在楼下上车了之后,我都会扬起头看好久,看那月光,每天晚上都会有月光!现在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记忆里就留下这个印象,每天晚上头顶上都有月光,都是那么亮,那么美。”
宁小瓦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然后伸手摸了宋远慈的脸,“记忆里不总是只有不好的。”
宋远慈叹了口气,“可就是那少得可怜的内容,才使那段岁月让我感到无力。”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嗯……”
宁小瓦又抬头看月光,耳边有微风吹起她的头发。
“有空的时候,多陪我看月亮,看星星。”
“猩猩?动物园里的?”
“哎呀,答应我啦。”
“嗯。”
往后的日子里宁小瓦就像她说的那样,常到宋远慈的家里给他做饭。吃了午饭宋远慈还觉得累就倚着宁小瓦闭上眼睛半睡,又或是用音响播动画片看。一般的电影也有,但是宋远慈收藏的动画片比较多,有零散的,例如FinalFantasy,DetectiveConan;也有一整套的,宫崎俊,富坚义博,荒川弘等等,宁小瓦本身不怎么看动画片,可是看了宋远慈给她介绍的之后,也开始喜欢上动画片。下午就到楼下散步,宁小瓦说是要多走走路,就当作是锻炼,不要总闷在家里。傍晚去买菜,宋远慈不喜欢去菜市场,说是因为很脏,所以都是去商场里买的菜。若是晴天,晚饭后俩人就坐在窗台看月亮看星星,若是雨天就看雨,打雷的话就不在窗台上呆了,看电视或者是上网。时间差不多了宋远慈就要准备上班,在此之前先招了车送宁小瓦回去。时间就这样很快地溜掉,一直到夏天的末尾。
“喂?嗯,我准备到酒吧了,怎么?”
“你快点回来,有事。”
“很急?”
“嗯。回来再说。”
宋远慈把电话挂掉,匆忙收拾随身物品。“走吧,朋友打电话过来说有急事,要马上到店里。”
“知道是什么事吗?”
“没说,就叫我赶快到酒吧。”
“这样的话你先去吧不用送我,我在这里就好,顺便帮你打扫一下房子。”
宋远慈稍作思虑,“好吧,不过如果太晚了就先回去吧,门关上就可以了不用锁。”
“嗯,快去吧。”
宋远慈远远地就看到贤站在酒吧门口等着,还是第一次看到贤这样等他,急忙跑了过去。
“暮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暮不见了。”
宋远慈还在喘气,“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很早就出去了,晚上妈妈打电话过去想问她回不回家吃饭,关机了,然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跟家里联络过。”
宋远慈推开手机盖子看,“现在才九点十分,会不会是去哪里玩了?暮妈妈会不会是太紧张了?”
“她说暮这段时间情绪都很不稳定,还常常说看到爸爸了。平时不管去了哪里回不回家吃晚饭一定会打电话跟家里说,可是今天没有。”
宋远慈和贤四目对视着,两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凝重。宋远慈一声不响,贤也没有说话,都在想着所有的可能性。宋远慈掏出烟盒子点上一根,用力地吸了一大口烟。
“贤,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哪里?”
“海边,她说过她爸爸很喜欢海。”
“那你快去吧。”
“我想最好的话你可以载我去。”
“……好。”
宋远慈最大的忧虑是在于深圳的海滩并不少,他所知道的在大梅沙之后,南澳半岛上的沙滩就有不下10处,里面还不是全部都完全开发,更糟糕的是,他无法确定暮还在深圳,但是现在能做的就是先把深圳里面的找了,自己驾车的话会方便很多,这也正是他要贤载他的原因。
“就这样走了问题不大吗?”
“交代过了。”
除了确定下一个目标地点,这两句话就是他们在车上的唯一交谈。他们心里恨暮,恨她傻,父亲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难过也都改变不了事实,自寻短见更不是办法,父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难过的。可是,他们本身也有疑问:人世间的一切,死者真的还会看见吗?他们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现在是作为长辈和局外者去看这个问题,当自己身处之中的时候呢?他们一样是放不开,以前没有,甚至是现在也没有——自己比谁都要明白,自身的致命的弱点是什么。毕竟都太年轻了,以了解去克服空白,放开心胸,把往事用来笑谈等等,这些都不是他们这个年纪可以做到的,无论是25岁的贤,19岁的宋远慈,还是将近成年的暮,痛苦如幽灵一般四伏在暗夜里伺机行动,一有机会就倾巢而出扼杀着他们的想象力——想象幸福的能力。
亲爱的妈妈:
妈妈,我真没用……我真对不起你,在你看着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妈妈,你知道吗,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你知道吗,在六一那天晚上,我哭了……这天,本来对于我来说,不,是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但是,在这天晚上,一向坚强的我哭了……记得往年,你和爸爸总会在一旁看着我表演。那时候,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自从读幼儿园以后,一直到小学四年,年年六一学校里一办节目,我们班总少不了我那份。什么跳舞呀唱歌呀,老师总是会找我演出。也许是我长得靓仔吧!或许是我自大吧,但是那时候我真的心想:“班里年年搞节目,我总是有机会参加,结果年年都获得奖状,我肯定是最大功劳的!”而且每次表演完后,你总是会领着我出去玩,那时候我就更自豪了。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很幸福。可是……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不如以前了。学校里办节目不再有我份,你和爸爸又分开了。星期天要回学校了,想买些零食回校,爸爸又不知道去哪了。假如是平时,我当然不会强求爸爸让他带我一起去买。可是下礼拜二就是六一儿童节了,若是以前的话,我一定会被他带去这带去那玩,但是由于上了公学的缘故,我在这天当然不能呆在家让他带我出去玩。那我今天找爸爸带我去买零食,算是对我的一种安慰,这个要求也不是很过分,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你说是不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个节对于他来说,当然十分重要,十分难得。但是爸爸却……所以在这天晚上,我哭了……我哭得很伤心,很绝望。我觉得,我再也没有爸爸,再也得不到他的父爱……我……觉得十分绝望……觉得十分绝望……宿舍里的两位同学听到了,被吵醒了。他们关切地问我究竟什么事。这两位同学其中有一位甚至是我的挚友,是最好的那个,我也没告诉他。别忘了,他可是我的结拜兄弟!但是那又如何,我归根到底需要的是父爱,是父爱!说实在,我心里真的有些在怪你们大人,既然生了我出来,就要让我过得快快乐乐,这可是你们,噢,不,这是人类的天职!但是你们不但没有执行,反而还让作为儿子的我受到巨大的压力!我这次的死到底还是因为你们这些大人们!
………………………………
我死前对您的唯一愿望就是希望您在我死后一定要继续努力继续生存下去,不管你在哪里,都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对你的唯一愿望,你一定要答应儿子,为儿子做到哦!
亲爱的妈妈,我爱你,愿我们来生再见。
儿子小宋远慈绝笔
99。6。12
从大小梅沙到溪涌,晚上这个时候的鲨鱼涌不是自己驾车的话很难进入,但也还是进去了;官湖,大湾,荒芜人烟的迭福和狮子湾,一直到下沙……宋远慈和贤把知道的海滩都去过了,想到的办法都用过了,但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连相似的人都没有几个;一直在拨暮的电话,一直都是关机。他们的意志都已经快崩溃了,可是当伯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还要硬撑着说;“放心伯母,还在找呢,没事,很快就会找到的。”
贤提议到大梅沙坐坐,宋远慈没有回答,神情黯然地望着窗外。夜色潜藏在不断幻变的树影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深不可测。宋远慈点燃一根烟,烟雾迫不及待地从车窗缝隙里扑向外面,扑向那深不可测的一切。
“怎么办呢,还没找到。”
“……”
“还是直接说吧,不要耽搁时间。”
“一定还有办法的,还有什么我没想到而已。”
“我们都已经努力了一个晚上了。”
“不行。这样的话她妈妈该有多痛苦?……”
“早点报案会有帮助的。”
“警察通常找回来的都是尸体!”
“……”
宋远慈闭紧双眼,让海风狠狠地吹过身体每一处,不言不语。他忽然低下头,烟蒂从食指和中指间换到食指和拇指间,整段进了手心里,握紧了拳头。
“宋远慈!不要这样!与事无补!”贤快步走过去想要抓住宋远慈的右手。
宋远慈用力猛地甩开贤,“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海水发出低缓的“唰唰”声爬上沙滩,浪花眷恋似的不愿离开,白色的泡沫一点点地沉没。宋远慈全身失去力气跪倒在沙滩上,双手掩面,发软的手试图在脸上通过搓揉把现实和不现实的界限区别开来。从指间里看着消失的浪花,他想起了家,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昏暗的家。
当最后一抹浪花泯灭时,宋远慈看到前面走来了一个人,嫩白的小小的脚丫。
“宋远慈!……”贤拍了拍宋远慈的背。宋远慈抬起头。是暮。
“你们……怎么都在啊?”
“……”无论是宋远慈还是贤,都没有回答她,出神地看着她。
“你们的表情怎么这么难看啊?是不是有什么事?”暮很小心地说着,害怕说错了什么。
“暮……你没事就好了……”“啪!”
贤的声音本来不无释然,可是宋远慈的一巴掌让他说不出话,暮手掩着左边脸,通红的眼睛里布满混沌的泪水。
贤反应过来时马上走到暮的身边,蹲下身子安慰她,“宋远慈!你怎么打她啊!”
宋远慈没有回答,暮也没有出声,四目对望着。
“说!为什么出来这么久了也不打个电话回家!你妈妈担心你都哭了!”
“……”
“她打电话给我们,拜托我们去找你,她怕你想不开做傻事!”
“宋远慈你小声点好不好!暮还小啊!”
“还小?爸爸走了就更要懂事,害妈妈这样担心,像什么样!你说,为什么这么晚了不打个电话回去,为什么把电话关机一整个晚上!”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想见我爸爸……”
暮终于哭了。哭声被痛苦蚕食得支离破碎,狠狠地就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哭出来,把血肉模糊都哭出来。
宋远慈走到暮跟前俯下身子,轻轻地把暮搂过来,“我们回去吧。”
“爸爸那么辛苦地坚持着,到最后却什么化为灰烬了,当初的艰辛,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如果毁掉我,这辈子,下辈子,都毁掉我,能够换来他这辈子的安然无恙,我愿意!只要能让我再看她一眼就好,一眼就好了……”
“伯母吗?嗯,对,找到了。嗯。嗯。伯母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您老人家就不用担心了,很快就到。嗯。嗯。唉不要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贤手握方向盘驾车,另一边跟暮的母亲通电话报平安。暮和宋远慈坐在后座依偎着他,两个人望着同一边的车窗外。宋远慈像是想到了什么伸开臂膀搂着暮,脸贴着她的头。
“宋远慈,我很不懂事是不是?害大家都这么担心我。”
“不是。我理解你难过。”
“我是真的很难过才想自己出来走走……”
“我懂,不怪你,相信你妈妈也会体谅你的。”
“宋远慈……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宋远慈叹息了一声,“因为你需要关心啊。”
“我那么不听话还关心我做什么。”
宋远慈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难过的时候就找我聊聊,不要自己困起来。我只希望我拉你上来的同时你不要不断往下掉,最终被过去的旋涡吞噬,听到了没?”
暮安静地倚着宋远慈,点点头。
宋远慈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将近5点。没有开灯,电视机的画面停留在动画片一开始的选择菜单,宁小瓦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宋远慈进了家门都没有发觉。宋远慈把电视和音响关了就准备把宁小瓦抱进房间,刚一把她抱起来她就醒了。
“回来了?”
“嗯。进去睡吧。”
宋远慈走到走廊中间又停下了,“宁小瓦,我想和你睡。”
宁小瓦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宋远慈的瞳孔,“嗯。”
一起躺下之后,宋远慈抚mo着宁小瓦的脸,一时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很无力。
“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严重吗?”
“还好,解决了。”
“解决了就好。”宁小瓦回答着宋远慈,却感觉到宋远慈的胸口的不规律的颤动。
“怎么了啊?”宁小瓦扬起头,看见宋远慈的眼角在流着泪。
“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宋远慈,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吞。”
“……”
“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跟我说啊。”宁小瓦用手心擦着宋远慈的泪水,可是宋远慈却在默默地泪流不止。
“一个朋友爸爸死了,心情不好一个人出去走走,害大家担心她以为她做傻事了。还好最后还是被我和朋友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啊,哭什么呢?”
“看着她,我看到了自己……”
宁小瓦看着宋远慈眼里死水一样的混沌的呆滞的眼神,竟一时认认不出他来,仿佛抱着的是一具尸体,一具空有哀怨的眼神但无任何肢体动作的尸体,但宁小瓦仍然用力牢牢抱着他,惧怕一旦放开宋远慈的脑袋里的什么就会分崩瓦解,不复存在。
“四年前,那年我才14岁。六一儿童节,没有礼物,也没有去哪里玩,一个人就这样过了。看着舞台上的表演,看着同学们的爸爸妈妈都到学校来送零食,我难过得哭了。第一年哭着过的儿童节……”
“我很无助,很难过,可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可以说。我想到了死。写了封信给母亲,信现在都还留着,可是信写好以后我没有死,我想吃安眠药,可是没有;从抽屉里拿了把小刀,可是割不下去。我害怕,我没有那个勇气……”
“哭,好好哭,不用担心什么,哭就好了,我在这里陪着你。”宋远慈的泪还在流着,宁小瓦把他抱进怀里安抚着,就像安抚孩子一样。
窗帘上的黑暗开始泛白,有微风吹起了窗帘。天亮了。
“宋远慈!……”
“……”
“别睡啦,有正经事情。”
“怎么啦……”
“我想洗头,可是没有洗发水了。”
“那就去买啊……”
“对啊,去买啊。”
“对啊……”
“那你还不起来?”
“买洗头水为什么要我起来……”
“你忍心这么晒的天气让我一个人出去?”
“有关系吗……我家里也没有伞……也不能给你打伞啊……”
“那一会回来的时候东西要你拿啊!”
“那边有送货服务的……你让他们帮你拿回来就好了啊……”
“那是要买好几车东西才有的。你给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