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的荤素食材便那么多,即便是宫里的帝后,比起寻常人能接触的也只多些稀罕的熊掌之类的食材罢了。以温明棠的身份不说根本接触不到这些食材,便是接触到也是不碰的,无他,骨子里来自现代的习惯罢了,她还是习惯食些寻常的鸡鸭鱼肉,虽食材常见,却可通过庖厨之技做出不同的味道来。
这一点,赵司膳也是认同的,这大抵是一个厨子,哦,或许可说是一个专程研究寻常食材的厨子骨子里的坚持,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只要手头有米,便能庖厨出人间至美之味来。
方才阿丙手里拔了毛宰杀好的鸡到了两人手里便准备换个在大荣并不常见的方式——油炸。
“吉祥日子吃的肉菜总少不了鸡这一物,毕竟吉利。”赵司膳一面重新将鸡放入清水中漂洗起来,一面随口感慨道,“名字吉利有时也不定是好事。”
正将豆腐皮切成丝准备配上香菜凉拌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手里的动作忽地一顿:“这般说来,我阿娘的名字倒是不错。”
温夫人?正在洗鸡的赵司膳怔了一怔,下意识接话道:“我先前只听说过你娘是个美人,温夫人的闺名倒是不知晓。”
“喜梧。”温明棠垂眸看着手里的豆腐丝说道,“我娘名字叫喜梧。因生我娘时有喜鹊立于窗外的梧桐树上鸣叫,故而将喜鹊梧桐这两物各取一字为名,后来我娘嫁与我爹之后,不管后院还是我爹他们都只唤她的乳名,我也只将她的乳名当作闺名……”
这也不奇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对周围的认知尚处于懵懂之时,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后来你是怎么知晓她闺名的?”赵司膳一边用力漂洗着手里宰杀好的鸡,一边问道。
她清洗的很是仔细,若是不洗干净,会有腥味。寻常人做菜有时便是学了厨子的调味做法也做不好,很多时候便是洗、切这等小事没有做好,多年的司膳让她对做菜的每一步要求都无比严苛,即便如今只是张罗个寻常的家宴,也照旧如此。
温明棠道:“听温玄策训斥我阿娘说她一个寻常妇人怎用这么贵的名字?我阿娘道只是喜鹊立梧桐,没有旁的意思。我阿爹却道寻常人取个寻常名字便得了,莫要取什么贵名,压不住的,没得被外头那些妖道知晓了说三道四什么的。”
听到这里,赵司膳随手将自己手中漂洗的鸡压入水中,因着方才一遍漂洗,这般一压,便立时有血沫自骨肉中渗了出来,她头也不抬,只专注看着手里的食材,问道:“这名字哪里贵了?”
“凤栖梧桐,栖息梧桐,息梧两字谐音喜梧。”温明棠说到这里,举着手里的刀再次将砧板上的豆腐皮切了起来。
方才手里动作不停的赵司膳却在此时愣住了,看着手中不断往外渗着血水的鸡,好一会儿都不曾有所动作。
那厢的温明棠切罢豆腐皮,又取了根削了皮的萝卜,手起刀落,“咄咄咄”的切起来,剁斩声在耳畔响着,赵司膳抬头,看向正在切萝卜的温明棠,顿了半晌之后,才道:“你娘这名字……确实贵了。”
温明棠闻言,笑了笑,语气淡淡道:“再贵也无用了!我娘死了,尸体是我亲手埋的,不会被什么邪门的妖道拿去做什么失心疯一般的法阵的。”她还记得美人灯那一案中那个死后仍不得安宁的贵女,是以对此颇为在意。
更何况,那个江承祖正是做此事的人之一,她私下已经想过这种可能了,不过因着她娘的尸体是她亲手埋的,自也没有这个可能了。
“温玄策也说了,那些邪魔外道只是在胡乱编排理由害人而已,”温明棠说着,认真切着手里的萝卜,“哪怕叫喜五的,只要他们想,名字也只是个借口而已。”
这倒是!赵司膳将水里的鸡拎起来,重新将其冲洗干净,一边做事一边道:“先帝后宫里那些个娘娘用生辰八字诅咒人的事还少么?有几个甚至是自己做的局,自己扎自己的小人,说到底,什么巫蛊、名字只是陷害的借口而已。”
温明棠点了点头,又洗了豆芽,切了葱丝,将素菜什么的备好摆置在一旁之后,开始倒面粉。
大荣习俗——立春之后便要开始食春盘了。眼下虽说身上的冬袄还未换下,韭菜、蒜苗什么的还要约莫半个月的功夫才会开始在集市上冒头,可因着已然立春,这春盘自是到该上的时候了。
听赵司膳说汤圆同阿丙两个是个好客的,她来的那一日,两人特意走了一趟集市,买了不少菜肉,结果因着太过热情,买多了不少,以至于立春忙着解决未解决完的食材,没吃上春盘。
是以春盘便补到今日来吃了。
所谓春盘便是备好码整齐的各式菜肉,蘸上酱一同卷入饼中,张口将饼同内里卷的肉菜一同食下的吃法,这种面皮里裹菜的吃法自是不少见,譬如温明棠先时在公厨做过的杂粮煎饼、鸡蛋灌饼都是面皮同菜的组合。
可美食之妙便妙在这里,一样的面粉同水和的面皮,因着加水的份量同做法不同,口感或硬或软,或薄或厚,进的是不同的锅还是炉,口感、模样同味道都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全在庖厨之人一双妙手之间了。
春盘里有春饼做主食,自是不再需要准备米通面了,温明棠同赵司膳便一个准备春盘,一个做那葫芦鸡了。
听着备个春盘要做的很多,码的菜也要备上不少,可真真做起来却不难。豆腐丝拌香菜放盐、蒜浇上油清淡爽口,同样的还有萝卜丝也是凉拌的,豆芽清炒,鸡蛋摊皮切丝,再加上一份葱丝,素菜便备好了。
至于肉菜则是酱好的豚肘子同豚肉,这是赵司膳的拿手绝活,一大早就在炖锅里炖着了,温明棠因此倒是捡得一个大漏,在春盘的荤食上不消多费心思了。
至于蘸酱更是因着自己数月前的努力,只消直接从酱罐子里取出来便是,不管是黄豆做的豆面酱,豚肉沫同辣做的辣肉酱,还有豆瓣酱、甚至酸甜口的梅子酱都是现取的。
至此,温明棠要做的便只剩摊春饼这一件事了,反观那厢只做一个葫芦鸡的赵司膳却是忙活的很。
将鸡除尽血污之后,便用麻丝将鸡捆好投入烧沸的水中,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将鸡取出来。因着入锅前捆了麻丝,沸水未将鸡煮变形,这一步还只是个开始。
温明棠头一次看到这葫芦鸡的做法便忍不住感慨真真复杂,待她这边菜什么的都备好,只待做春饼时,赵司膳才将锅里的鸡取出来放入盆中,又依次添入肉汤、酒、盐、酱、葱、姜、八角、桂皮等各式香料,而后才将盆放入蒸笼中蒸煮了起来。
温明棠知道如现在这般先煮再蒸的做法可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待蒸煮好之后还需用油炸。若是只消将鸡做熟,这一番步骤下来,做三种都够了。
当然,这般复杂的做法之下,做出的的葫芦鸡味道是真的好。
温明棠头一回食到这葫芦鸡时真有种惊艳之感,一面张嘴闷头吃着,一面心底也会忍不住感慨:她记得现代社会曾经听过这葫芦鸡的名头,也算得一道地方名菜。心里忍不住纳闷,同样油同鸡的结合,这葫芦鸡怎的没有传扬开来呢?如此美味知晓的人却不多……还真真可惜。
她这厢正啧着嘴感慨,那厢将盆送入蒸笼中的赵司膳总算得了空,叉腰略略歇了一歇,抬眼向这边正悠悠搅和面糊的温明棠看来。这般悠哉悠哉的举动,当然是因为这春饼做来容易又快,着实不急。
既不急……赵司膳斜靠在灶台上,双手抱胸看向温明棠,同她闲聊了起来:“眼下,你可以同我说说我出宫之后的事了。她让你送茶点不会那般简单的吧!”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那女人的算计都写在脸上了!”
她是不大喜欢心月的,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温明棠搅着手里的面糊,悠悠道:“确实不简单!她让我送茶点,我去了一趟乾元殿,正巧看到了朝廷命官被杀的命案现场,一同在现场的还有在尸体旁打瞌睡的靖国公。”
短短一句话听的赵司膳脸色顿变,当即“啐”了一口,道:“真真是毒妇,她便没安好心,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得罪了林家?那靖国公本来就因为温玄策的事看你不顺眼,这下可好了!”
温明棠对此倒是不置可否,只想了想,又道:“靖国公如今摊上命案,反应同温玄策当年很是相似。所有的质问都认,只在杀人于否上不认,为自己辩解的话也同温玄策一样,只简简单单一句自己没有杀人,便没有旁的了。”
赵司膳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指了指温明棠,道:“这下好了,你们那林少卿要步你老路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他是个男子,入什么掖庭?”
“那不是更糟?男子可是要被直接斩了的。”赵司膳白了温明棠一眼,说道。
温明棠笑道:“不至于,我那时候八岁,他多大了?哪至于坐以待毙?更何况,便是真被定为杀害常大人的凶手,也只是一个人的事,闹不到温玄策当年假传圣旨那么大。”
“这可不好说,指不定里头还有旁的事呢?”赵司膳翻了个白眼,喃喃啧嘴,“似这等事还真不好说!”
温明棠咧了咧嘴,想笑,可眼底却实在没什么笑意,想起温玄策临死前的安排忍不住叹气:这里头确实有事,且里头之事怕是还不小。
只是眼下,事情还未全然弄清楚。
温明棠垂眸又往面糊里添了些水,而后加了些盐同麻油进去,她喜欢这等又香又软,咬起来不费力的春饼,是以要多加些水。不止卷菜吃好吃,单吃也香的很。
……
喜欢咬起来不费力的春饼的不止温明棠一个,林斐亦然,嚼着口中卷了豆腐皮、萝卜丝同酱肉的春饼,他掀起眼皮看向眼前立着的男人——他年前伤了手,不过此时已然拆了绷带,好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年前被招进来的厨子邢师傅。
“二公子不喜食这样的春饼?”邢师傅是忙活准备暮食要食的鸡汤时被一个名唤平安的小厮唤过来的。
想着那操着一口不大地道官话的小厮,再看面前着了一件寻常常服,却依旧清俊中难掩贵气的年轻人,邢师傅总觉得这主仆两个有些不搭。
这位靖云侯府里的二公子真真是活脱脱那些俊才佳人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一般,明明生了一张只适合远在高山之巅抚琴作画的脸,却偏偏接地气的惊人。
此时,这位举着卷起的春饼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的年轻公子正蹙着眉头,开口回道:“嚼起来太费力了。”
邢师傅:“……”明明还年轻,牙口也好。至少,他是见过这位侯府公子关起门来啃骨头,咬核桃一口碎一个的不费力,怎的只是个略有些嚼劲的春饼便食得这般挑剔?
当然,主子训话,如邢师傅这等早已被世事历练出来的人自是不会开口驳斥的,只低头认了声错,而后道:“二公子且等等,这就去重新摊些软和些的春饼来。”
“不必了。”正蹙着眉头嚼饼的林斐说道,“改日再做吧!”
春饼这一物又不是只立春一日食得,立春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能食。
将口中咀嚼的春饼咽入腹中,举着未食完春饼的林斐抬眸,向邢师傅看去,开口悠悠道:“饼嚼起来太费力不是事,人却不一样了。”
前一刻还在说饼,后一瞬突然提到人,邢师傅懵了一懵,显然未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时,眼神闪烁了一番,开口正要解释,那厢又咬了一口春饼的林斐将一物推至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