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睡梦中,我也不是一点也不痛的。我浑身酸痛,隐隐约约中,我听到有人在说话,说着我身上的各种伤势,说我的伤势怎样严重,怎样不可修复,但没人比我自己清楚我身上的伤势了。
当我走上擂台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打算后悔。
我睁开眼睛,已经是一天之后,天空阴沉沉的,下着雨,而唐梦嫣就坐在我的床边,和月子,还有雪绮一起。
我看到她们看着我的脸,就知道,有些该说的话,她们已经说完了。
唐梦嫣问了我的身体情况,我沙哑着声音说,挺好的,还活着。
唐梦嫣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老大,你干嘛这么拼。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走上擂台的时候,我就打算给你机会了,你知道吗。就算你输了也没关系。因为我的男朋友他根本没那个胆量,他比不上你。
是吗。我笑笑。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人心都是难测的。
我颤着用绷带包扎的手,看了看手机时间,对雪绮说,我们出院吧。
你疯了,哥?
月子上前来按住我,但是我坚持要下床出院,她们拗不过我,最后只好依我。我的身体很不容乐观,但是好歹还是能够下床行走了,医生说,我简直疯了,我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警察当然也不会放过我,我醒来之后他们就来找我麻烦了,但是好在James和月子这两天已经和那位冠军达成了和解,加上我的态度也诚恳,事情没有闹大,但是之后要不要打官司,那还难说,毕竟我可能就这样毁了人家的职业生涯。但弄得好的话,也就是民事协调一下就能解决。
我笑笑说,大不了多赔点钱呗。
我就这样硬挺着身子出了院,James当起了我的临时司机,虽然他没有驾驶证。
那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我和唐梦嫣讲了很多这些年来的见闻,雪绮一直坐在她的身旁,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但是脸上却还是保持着和气的微笑,也许她是在担心我,又也许她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晚饭之后,唐梦嫣留了很久,一直和我们在日租房里谈话,她的情绪好了很多,也渐渐接受了我,事实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没有那么远,我和她只是隔着一堵墙,墙打通了,我们就能走到一起。
一直到很晚,唐梦嫣才离去,她毕竟还不是我的妻子,只是我的女朋友而已,不方便留下过夜的。
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我去看了看世界之书,上面的进度条是99.99%,就差最后那么一点点了。
我笑了,笑得伤心欲绝。
我知道,我已经走对路了。
球已经到了球门前,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马白龙离去后,我叫住了想要去收拾杯盘的雪绮,把她叫到了我的房间。
雪绮脸上布满了云翳,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进了我的房间。
“坐下吧。”我让雪绮坐在床边,然后在她的身旁一起坐下。
雪绮咬着嘴唇,低着头,两手交错在大腿间,手指不住地揉捏着,像是不想打开接下来的话题。
“爸爸……”雪绮轻声地说,欲言又止。
“明天去了美国后,记得打电话给我,或者上qq跟我聊聊天也可以,到那里好好照顾自己,”我笑笑说,语气温和,“以后就很难再看见你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爸爸,我不要去美国……”雪绮轻声说,“我不要去美国了……爸爸……为什么你老是不听我的呢……”
“可这是你一开始就说好的。我们也约定好了的,你不能耍赖的。”我笑着说,“最开始说的话,才是最真实的。去美国,是你一辈子的打算,是以后爸爸老了,走了之后你还有的打算。爸爸只能陪你走这么长的路,绮绮,你自己的梦想才能陪着你一直走到老啊。”
我在床单上画了两条线,一条代表着我,另外一条,代表着雪绮的梦想。
雪绮看着我的手,然后又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看着我被纱布缠绕着的脑袋,突然又哭起来,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床单上,手指不断地抽搐。
“爸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倔强的……”
她看着我身上的伤,哭起来,像是打开了闸门的河道,止也止不住。
我用手指抹了抹雪绮的泪珠,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到了最后的分别时刻,我本该有千言万语想对雪绮说,可是到了此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了。
真是奇怪的感觉。
我也许应该和雪绮回忆一下她小时候的事,告诉她我是怎么捡到她,怎么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怎么给她换尿布,怎么教她扫地,怎么教她洗盘子,怎么教她自己擦屁屁,学说话,学画画。
或许我应该告诉她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是怎么瞒着我的爸爸,瞒着全校的师生,瞒着我的亲人偷偷把她抚养长大。
又或许我该告诉她我身边的人的故事,告诉她我和她的英语老师马伊可之间的故事,告诉她我和唐梦嫣之间那段往事,又或者,我最初认识月子那段疯狂事迹和与雨慧相亲时的可笑记忆。
最后,至少,我也该回忆一下,雪绮十二岁那一年,我背着她,走遍中国的大江南北,游遍中国山山水水的事。
可奇怪的是,我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好像能说的已经说完了一样。
就好像今晚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的几千个日夜一样,睡上一觉,明天醒来,我还是原来的我,我还在原来的那个家里,雪绮也还是原来的雪绮,她还会背着书包咬着葡萄干面包去上学。
所有的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会照常。
可我知道,这不是。
今晚,是我和雪绮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机会,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也许我以后还有机会见到雪绮,但她的心已经不会再属于我,也许身也是。她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没有经历过的年轻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当自己把自己心口的一块肉割下来,送给另外一个人的时候。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爸爸……”最后,雪绮还是停下了泪水,轻轻呼唤道。
“嗯?”
雪绮一点一点抬起头,用她那乌溜溜的湿润眼睛看着我,轻轻地说:
“爸爸,你想不想得起来……国庆的时候,你给我买了生日蛋糕,你和月子姐姐他们一起给我庆祝生日……那个时候,我许了个愿,然后你一直问我,那是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那时候,不管爸爸我怎么问你,你都死活都不肯告诉我,最后我就没再问你了。”
“嗯。”雪绮轻轻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又一点一点地低下去。
“那绮绮你许了什么愿呢?”我试探着问。
雪绮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地板,鼻子抽泣了一声,然后她抹了抹眼泪。
一直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雪绮哭得这么伤心,哭得这么久过。
哪怕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也没有过。
就好像她一辈子的泪水,都会在今晚流干。
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哭的本能,如果一个人哭不出来,那只是因为他麻木了,缺少能够让他感动的契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算了,那已经不重要了……”雪绮最后摇摇头,轻轻地说,脸上浮现出了忧伤的笑意,“就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雪绮轻轻地依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呼吸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爸爸……”
“嗯?”
“其实你不是真的喜欢梦嫣姐吧?”
“呃……”
“我知道。可我还是会走。因为爸爸你为了让我走,做了这么多……”
我错愕地看着雪绮,却无言以对。
“爸爸,如果我走了之后,你真的找不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你该怎么办呢?”
我的心里流动着热流,一时间,雪绮这个问题居然把我问住了,我惊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雪绮这个简单的问题。
最后,我轻轻出了口气,抚摸着雪绮乌黑的秀发,笑着说:
“绮绮走了以后,这片星空,就是爸爸的爱人。”
全世界最大的谎言并不是我爱你,而是爸爸,长大后我要做你的新娘。
这句话啊,全世界的爸爸都默默相信了一辈子,等待了一辈子,但是全世界的女孩子长大后,就都把这句玩笑话给忘了。
雪绮的身体微微一颤,她靠着我,带着哭腔,小声说:
“爸爸,谢谢你,把我养这么大……谢谢你……”
我也哭了。
这就是全世界爸爸最后唯一能够从自己女儿那里得到的最好的馈赠了吧。
和雪绮分别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这是第三十天,也是上帝游戏的最后一天。
对我来说,天空已经看不见了,但是那一天却下起了雨,冰凉的雨水从天而降,汇聚在路面上,积起了一滩又一滩的水洼,车辆驰过水面时,都会划出长长的浪花。
因为James没有驾驶证,身体略能支撑的我打算亲自开车,带雪绮前往机场。
那是我和她最后的道别,陪我而去的是月子、James、雨慧和弗雷修四人。
开车到一半时,我碰到了马白龙的那辆劳斯莱斯,原来他很早就就出门了,现在来接雪绮,就是担心我身体不好,开车会出事。
雨。
到处都是雨。
全世界的雨都好像集中在了在这座城市,我打开车门,撑着黑色的伞走下车,风很大,雨水在我的鞋尖溅出朵朵雨花,在道路的两旁,有树叶飞扬。
又是一个下雨天。
又是同一把伞。
好像我人生的每一次离别,都离不开雨,也离不开这把伞。
小时候和雪绮分别的那次是,工作了,和月子分别的那次也是,再之后,和寄宿在我家的妹妹茉莉分别的那次,也是。
一种尘封在我心头已久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就好像无意间发现了掉落在桌脚下的糖果。
几粒雨水被风吹来,落在雪绮的发丝上,留下一滴滴珍珠般的水滴,我把雨伞往雪绮那边挪了挪,用手擦去她发丝上的雨水,不让她的身体打湿一点点。
就好像母亲把出嫁的女儿打扮地漂漂亮亮的,然后送给别人。
银色的劳斯莱斯在我们的前方停下了,路面的积水微微荡漾着,人和车的影子渐渐扭曲了。
车门开了,马白龙打着一把白色的伞走了出来,他走到我和雪绮的面前,静静地看着我们。
“绮绮。”我轻声对雪绮催促了一声,雪绮低着头,一言不发,什么话也没有说。
自从昨天晚上回了自己房间后,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今天的雪绮特别美,她戴着一顶太阳帽,那是她最喜欢的。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的头发像是绸缎一样披在肩上,就像个雨中的仙子。
我使劲让自己保持着笑容,走上前,和马白龙握了握手。
“杨叔,时间差不多了。”马白龙看了看腕表,对我说。
“嗯。”我把雪绮的手提箱交给他,马白龙想办法塞进了车里,然后重新走回来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满是雨水。
雪绮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绮绮,时间差不多了,走吧。”我拍了拍她的背,“雨下得这么大,赶紧上车,不然要被淋湿的。”
“嗯。”
雪绮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看我,只是在原地站了足足三秒,然后她最后还是头也不回,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马白龙的车走去,坐进了后座。
车门关上了。
马白龙还是擒着伞,站在原地看着我,我也静静看着他。
“杨叔。”马白龙看着我,眼睛黑黑的,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为从我手里带走女儿的最终胜利者,是不需要多说什么的。
“嗯。”我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因为我想说的实在太多了。
最后,我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一定要好好照顾绮绮,从今以后,她是你的了。她身子很弱,又很胆小怕事,也没有很好的社会经验,如果她犯了什么错,你不要怪她。”
马白龙笑了笑,看着我说:
“放心好了,杨叔,我会好好对待雪绮的。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最心爱的女孩。我会用我这辈子对她好的。”
“那么,就这样了。杨叔,我们走了。你没有什么想交待的了吧?”
我的身体僵住了。
那一刻,我真的痛彻心扉,整个人都在冰冷的雨中微微颤抖。
我真的好像说出不愿意。
我真的不想把雪绮交出去。
但是,为了雪绮,我只能把她交给别人。
最后,我还是松了气。
“没有了,你们走吧。路上小心。”我如是道。“对了,我好像看到绮绮的帽子戴歪了,你叫她正一正。”我点了点我的头,说。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我却反倒在意起这种不着边际的小事了,也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那好,那我带她走了。”马白龙说着,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歉意地转身,一步一步向着车座走去。
关上门的时候,我看到雪绮的脸贴着车窗,被雨水打湿的车窗后面,一双大大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看我,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静静看着她。
在这场游戏中,我是个失败者,失败者就只能忍痛割爱,把心爱的女孩交出去。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我对着雪绮挤出一丝微笑,然后缓缓举起我的手,竖起大拇指。
我看到雪绮贴着车窗,嘴唇微微蠕动着,好像在说着些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到了。
雪绮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在雨水遍布的车窗上画了两张人脸。
我看到,那是一张小脸,一张大脸,同在一个大大的太阳下灿烂地微笑着。
看到这两张脸,我的心口突然一阵颤动。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
那还是雪绮还没读幼儿园时候的事,有一天,因为我很晚都没有回来,雪绮就在家里画了一幅画,在我回来后特地展示给我看。
那是雪绮稚嫩的手笔,画的是一个大大的太阳下,一个大人,一个小人,人下面是绮绮用彩笔写的字:
Papa绮绮
永远在一起……
那时候,我有些歉疚地拍拍雪绮的脑袋说,对不起,papa回来晚了,以后一定准点回来。放心吧,papa一定会永远和绮绮在一起的。
我的眼眶湿润了,眼泪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从我的眼里流了出来,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模糊。
风疯狂地大作了起来,直落的雨滴在空中变成了一条条的斜线,仿佛无数划过天际的流星。
流星……
我再次想起来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满天繁星的夏夜,我和雪绮躺在乡间小桥边的草地上,仰望着那星辰横步的夜空,听着涓涓的水声,渐入梦乡。
“papa快看,是流星耶!”
不经意间,雪绮忽然指着天空兴奋地叫嚷起来。
“papa,我要许愿!”
说话间,还可爱地合起了双手,开始闭眼祈祷。
看着雪绮闭眼祈祷的可爱模样,我乐呵呵地问道:“绮绮你许了什么愿啊?”
雪绮睁开眼,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停顿了很久,才天真地说道:“嗯……我想许愿我能够见到我的妈妈。”
听到雪绮的话,我的心登时一痛。
这么多年了,雪绮,还是在想念她的妈妈。
“……可是电视上说对流星只能许一个愿的,所以绮绮许愿能够永远和papa在一起!”雪绮忽然又道。
雪绮的话,登时让我鼻尖微酸,眼角湿润。
“绮绮……”
我看着雪绮,忽然发现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我拥有她的身体,却始终没有深入她的内心。
“papa,星星为什么会一闪一闪的呢?为什么呀?”许了愿,雪绮又天真地问我。
“因为星星是papa的眼睛,看着绮绮啊。”
“papa骗人……说实话啦,为什么啊!”
“呵呵。”
“为什么啊!”
“……呵呵。”
“到底为什么嘛,papa?”
“……”
那晚雪绮嘟着小嘴打我,一直不死心地问我,而我只是呵呵笑着,望着星空,一直没有回答。渐渐的,雪绮也闹得累了,躺在了我的怀里,沉沉入睡。
那一刻,四下皆寂,只有溪水和虫鸣的声音,还有雪绮躺在我怀里的一丝温暖陪着我。
但我却感觉拥有了世间的所有。
那一刻我想,我的人生是多么的完美,多么的无憾。
即便就这样躺在夜空下的草地里一睡不醒,我也该无怨无悔了。
那一刻,望着漫天的繁星,我轻轻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是啊,我明明应该想到的。
我早就应该明白的。
生日那天,雪绮许的那个愿望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了她的心意。
只是我一直都在做一个聋哑人,当做不知道而已。
雪绮……
其实一直都想在一起的人,其实是我啊……
一直啊……
从小到大……
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啊……
车慢慢启动起来,车轮一点一点压过水面,划出淡淡的水痕。
隔着布满雨点的车窗,我终于看清了雪绮那轻轻开启的口型。
轻轻的,淡淡的,一上一下,缓缓咬合……
Papa。
是的,是papa。
不是爸爸。
那是雪绮在她还小的时候,在还像个小女孩一样依偎在我身边时对我的称呼。
只是上了高中后,她羞于再提起了。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离别的最后一刻,她终于还是这么叫我了。
满世界都是雨,满世界都是回忆。
每一滴雨都在唤醒着我内心最深处的回忆,无数的回忆就像是被核弹硬生生炸开的坚硬冰山,无数的温泉喷涌而出,刹那间充斥了我的大脑、我的心灵、我的全身。
第一次捡到雪绮,把她放在被窝里用电热毯包裹,结果弄得她浑身气泡的回忆……
第一次教雪绮端盘子那天,她打碎了两个盘子,然后和我一起打扫厨房的场景……
第一次带她去逛街,结果她和我走散了,独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哭喊着我的场景……
因为没有钱,第一次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他想要领养雪绮时,我和她在雨中分别的场景……
还有那一天,雪绮身患恶疾,她说她想在空中看西湖,我背着她,两人一起吃力地走上西湖大坝,一起摔倒在地,然后无数路人被我们感动,帮助我们的场景……
一幕幕鲜活的回忆,就像是打开了的童年的玩具盒,这样毫无防备跳了出来,在空中绽放出万千雨花。
是啊,明明是不该忘记的。
永远都不该忘记的,为什么我却忘记了呢?
为什么我却选择抛弃了呢?
十三年前的那天,因为没有钱,我以为世界末日到了,以为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于是也曾选择把雪绮送给一个富人。
那一天,同样也是一个雨天,满世界都是雨,叫陈先生的富商打着伞走下车来,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对我说:
“绮绮,我就带走了。”
那时候,我明明已经选择放弃了,明明我已经想好了一切,可是,当车轮启动的那一刻,当我看着远去的车窗里的雪绮满脸泪水喊着papa回来的小脸时,我还是哭了,那一刻,我丢下了伞,拔起腿,没命似的追着车狂奔了起来,直到车轮发出疲惫的叹息,缓缓停下。
直到雪绮回来。
为什么现在,我却放弃了呢?
是我承载了太多吗?
因为月子,因为雨慧,还是因为唐梦嫣?
因为这些后来进入我生命的人吗?
还是为了我自己?
为什么那一次,我把雪绮追回来了,为什么这次却不行!?
难道我老了吗?
难道我已经被时间的无情剃刀切割成了一个胆小鬼、一个没用的懦夫了吗!?
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呐喊着:
那些在你和雪绮之后进入你们世界的人算个屁啊!
他们只是后来者,他们什么都不是!
难道你忘了吗,你的世界始终只有那么一幢别墅那么大,组成你的世界的始终只有两个人!
那才是你的世界!
雪绮走了,你的世界就已经毁灭了,你还在乎世界末日干什么!?
车子缓缓启动着,缓缓远去。
“绮绮……”我突然开口说,就好像嘴巴不听我的使唤,自己开了口。
然后,我真的就看到劳斯莱斯的车窗打开了,雪绮那戴着太阳帽的脑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她已经哭成了泪帽,嘴角却挂着永恒的笑容。
“再见了,papa!再见了!”
雨中,探出脑袋来的雪绮朝我挥着手,大声哭喊着。她终于还是没能够忍到最后。
最后的最后,雪绮终于还是没能保持沉默,还是把她心中的情绪全部如洪水般宣泄了出来。
一阵狂风吹来,她头上的太阳帽被风吹得飞起,朝着我飞舞而来,雪绮的哭声刹那间停止了,无数的发丝在雨中绽放,宛如一首动人的诗歌。
帽子落地的那一刹,晨光倒转,我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年那天的那一刻,我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年轻桀骜的我,我身上的伤也仿佛全都愈合了,不知道哪里迸发出来的力量,又或许是那一刻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居然开始奔跑,手里的雨伞被我丢在了一边,我加速奔跑,不顾一切地奔跑!
“停车!”
“给我停车!”
就像十三年前那样,我哭着,狂奔着,大吼着喊出了同样的话语。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发生了重叠。
一个如魔鬼般疯狂的声音在我的心中喊叫着,对着天空疯狂地倔强地呐喊着。
哈哈哈哈
该死的上帝!
有种你来啊!
有本事毁灭世界啊
我告诉你
我根本就不在乎!
世界要毁灭就毁灭!
你来啊!
我就是要雪绮!
我要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是杨建东!
因为我就是萝莉控!
……
那一刻,天空中电闪雷鸣,天河竟也倒流!
欺压着天空的黑影,终于开始在颤抖着倒退!
最后的最后,我明白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世界。
车子在远去,雨打着我的脸,我狂奔着追逐。
“停车!!”我撕心裂肺地喊着,足下狂奔。
“雪绮!!回来!!”
他们能听到吗?
雪绮,能听到吗?
雨打湿了我的眼眶,模糊的视野里,我却只能看到白色的车影越来越越远……
越来越远……
我疲惫,无力地停下脚步,无助地看着车子无情地远去,像是东去的潮水,一去不复。
来不及了吗?我苦涩地想着。
就在这时。
像是听到了冥冥中某个神明的召唤。
白色的劳斯莱斯居然停下了。
雨,也渐渐停了。
看到这一幕,我欣喜若狂,心跳加速。拔起脚步,我狂追了上去。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撒手了。
水花四溅,我直冲到了白色的劳斯莱斯前,上气不接下气,车门打开的那一刹,我听到了一阵刺痛心扉的哭声。
雪绮跑了出来,扑到我的怀里,哭喊我papa。
多年之后,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也许勾起的,不单单是我的回忆。
更是雪绮内心深处的回忆。
“papa,papa……papa……”
雪绮抱着我在雨中哭泣。
“papa……papa……我不想走……”
那一刻,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一刻我失声痛哭。
我一生中哭过很多次,但是我都没有像这样痛心哭过。
我紧紧地搂着雪绮,再也不让她离开。
再也不放开。
“papa永远也不会走!永远!!”
车里的马白龙静静地看着我和雪绮,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细细的雨滴打湿了我和雪绮的头发,顺着我们的脸颊滑落。仿佛我们都会在这一刻融化在一起。
马白龙下了车,站在我的身旁,默默地看着我和雪绮。
良久良久。
“杨叔……”马白龙静静地看着我,我转过头,他对我惨然一笑,“杨叔……看来我不用带雪绮去美国了……比起我,她还是更愿意留在你身边……”
“对不起。”我轻轻地颔首,看着马白龙。
马白龙苦笑着:
“我喜欢雪绮,可以说深深地爱着她,但我想,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到了极致,就要尊重她的所有选择。杨叔,对不起……也谢谢你,让我懂了很多。也许我该走了。”
马白龙是个聪明人,当雪绮跑下车的那一刻,他也许就已经明白了所有。
“马白龙,你是个优秀的男生。”我看着他,静静地说,“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如果雪绮要选男朋友,我觉得她应该选你。”
“可还是输给了你。一直以来,我都相信爱情是至高无上的。”马白龙不甘心地笑着,“就在刚才……我突然想到了,也许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像是信念一样的东西。”
听到马白龙的话,我心里一颤,略有所悟。
“再见了,杨叔。”
“再见……马白龙,也谢谢你。”
马白龙苦笑着,落寞地转过身,我看到他的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
我抱着雪绮,看着他独自一人坐上了劳斯莱斯,发动了引擎,滚着轮胎慢慢远去,车身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被雨色填充的小路尽头。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也是马白龙和雪绮的结局。
看着远去的马白龙,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淡淡的愧疚,但是,却没有懊悔。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
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车影,我伫立良久。
直到听见雪绮叫我papa。
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雪绮,我露出苦涩的微笑。
雪绮,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无憾地想到。
就算世界末日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为了唐梦嫣,我可以牺牲我的性命,但是为了雪绮,我可以毁灭自己,还有全世界。
十三年前,是如此,十三年后,依然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天上的巨大黑影就此消失了。
穿过云层缝隙的丝丝缕缕阳光中,我仿佛看到了上帝的笑脸。
回到日租房后,我第一时间给唐梦嫣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们要出远门旅游,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要更久,我们都需要留给彼此调整时间。
唐梦嫣那边没有回应,直到我最后挂断了电话。
也许,时间总可以慢慢抚平我们之间的伤痕。
之后,我和雪绮都洗了澡,而月子、James、雨慧和弗雷修则在大厅里沉默着,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那是面对世界末日的人心灰意冷的表情。
直到某一刻,月子却是笑着说,其实这样也很好啊。
反正只剩下不到最后几个小时了,就让我们像以前一样,平平凡凡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吧。
她这话当然没有让雪绮听到,但我想,她的话是对的。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像没有参加上帝游戏时那样,做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度过平平凡凡的一个月。
然后迎接那壮丽的末日。
最后的几个小时,我们像是一家人一样,在大厅里嗑着瓜子,看着家庭电视的电影,有笑有泪。
仿佛忘了上帝游戏一般。
虽然是最煎熬的几个小时,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月子悄悄地说,如果接下来几天我们幸运地活了下来,要不我们一起组建个团队,去到处旅游吧。
没人反对,反正我们都已经厌倦了这片城市压抑的天空,游遍全中国,成了我们的目标,甚至是一个信念。而James和雨慧、月子则真的忙碌地规划起了旅游路线。
我看着大厅里一伙忙忙碌碌的人,又看了看雪绮的房间,在那里,我仿佛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没有安慰雪绮,而是开着我自己的车去了那被烧毁的别墅的地下室,既然都已经选择了远方,那么有些值得作纪念的东西我想带上。
还有一些事,我也想做。
在那地下室杂物间里,我打通了蓝月大师的最后一通电话。
就像之前那样,电话立刻就接通了。
我开门见山地就问:
“这样的结局,您猜到了吗?”
“我没有猜到。谁都猜不到别人的心。每个人的心,都是属于自己的。”蓝月大师用一种温和而又慈祥的苍老声音说,“但那没有关系,事实上,我一直都希望你选择这样的结局,杨先生。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友情也是如此,它只是对某个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的分有。那个东西,叫**。为什么一定要对爱下定义呢,那只是我们的一种选择,不是吗?”
“你说的没有错,蓝月大师。”我轻轻地说。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蓝月大师。”
“你不妨说说看。”
“我想把世界之书和队长的权限交给你。蓝月大师。如果我平安度过了今晚,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再也不想参加什么上帝游戏了。”我轻轻地说,心里却是潮水汹涌。“你能代替我吗?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你。”
蓝月大师那边沉默了。
半晌之后,蓝月大师缓缓地给了我回应: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有人的选择冒险,有的人选择轻松。杨先生,你选择了轻松,但事实上,这是最冒险的决定。”
“我相信你,蓝月大师。”我小声说。
“那我也选择相信你,杨先生。”蓝月大师说,“相信你做出的是个正确的选择。虽然我也不能保证我能够帮到你,但我会尽力。毕竟,只有真正的上帝才能决定命运。”
“谢谢你,蓝月大师……”我小声道,“那么,现在开始,世界之书就归您所有了……”
就这样,我结束了联系蓝月大师的最后一次机会。
回到了日租房,在月子的建议下打开电脑用qq问了同事旅游景点的事后,我打扫起了卫生,进仓库时,我无意间在仓库里发现了小时候给雪绮买的儿童舞蹈歌曲的唱片,每一张唱片都勾起我的回忆,里面有《大象先生》、《白杨树》、《老师,谢谢你》、狮子王的《今宵你是否感受到我的爱》、《春天来了》、《感谢上帝》等等唱片,这些唱片都记录着雪绮从婴儿到上小学的成长轨迹,是我和雪绮之间最珍贵的回忆之一。
看着这些唱片,我想起来了,之前我从张木易的衣柜里整理杂物的时候,把这些唱片和一盒彩色玻璃珠以及老式电风扇都放到了地下室,后来就一并带到了日租房。这些也是从火灾中幸存的不多的东西了。因为年代久远,这些唱片的包装纸早已经破碎,这似乎是我在带来的路上夹碎的。
大概是因为插座坏了,当我靠近地上的唱片时,杂物间里的老式电风扇突然开启了,冷冷的风吹拂起来,而地上的纸片,也都在一瞬间飞舞起来,接着,奇妙的景象发生了,这些唱片包装纸碎片重新组合拼接起来,变成了一行有意义的文字:
“谢谢你,杨先生,你让我感受到了爱。”
下面的署名是:
“上帝。”
我错愕地看着地上的这一行如同神迹一般的文字,却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了qq对话框响起的声音,我急忙跑出去看,却发现我的房间的笔记本开着,笔记本的qq对话框里,出现了一行乱码,乱码之中,却是夹杂着有序而又自信满满的文字。
我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这一行文字,心中已经是倒海翻江一般。
我看了看qq对话框显示的发信人,显示的却是雪绮。
隔壁的另一间空着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玻璃珠落地的声音,我再次跑到了那一间房间,然后,我看到了这一生中最壮观的神迹:
在房间靠着壁橱的角落里,摆放着雪绮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而此刻,书架上的玻璃珠盒子里的玻璃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有节奏地砸落滚动敲打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它们的跳动轨迹一般,一颗颗玻璃珠在跳闪着的qq对话框里自行组合成了我刚才收到的那一串文字:
“我会帮你赢得上帝游戏。”
我意识到了什么,走到了我的房间里,拿出了我雪藏在床底的世界之书,看了看上面的进度条:
100%
————————上帝游戏第一战区/第一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