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泰州白驹县野外,天然码头。
圆月在星空中升起,撒下一片银色的光辉。岸边半人高的芦苇丛被晚风吹动,发出“簌簌”的响声,时不时跑出一只觅食的斑鸠和麻雀,惹来张士诚迅速而警惕的回眸。
一艘长达八丈,宽过两丈的木制漕船停泊在简陋的码头口岸,随着水波的荡漾轻微摆动,泛出粼粼波光。
船只的龙骨均以上好的柳钉固定,船体的表面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朱红色胶漆。高高立起的桅杆在月光中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经过张家四兄弟长达十天的准备和筹集,又结合了张士诚的经验和理论知识,才改造出了这艘相同吨位下,运输量和吃水为最优的新型漕船。
“三,二,一,起。”
几十个光着膀子,系着腰带的的遮奢汉子借着月色,在芦苇荡临近水域的一片空地中热火朝天地搬运着数百个麻袋。
这些麻袋内装着的都是张士义从盐城私家盐场采办的散装盐,进过张士诚的加工,去除了苦涩的味道和沙砾。虽然是当时食盐市场上数一数二的产品,而且价格正常,但是却不被允许售卖。
在周边的小山丘和芦苇中,还有十几双眼睛警惕地布局于此,只要稍有异动,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时间发觉并撤走。
但若稍有不慎,被元廷抓捕,判处牢狱之灾数十年都是最轻的惩罚了。
私盐贩子,本就是一个把头衔在裤腰带上的行当。
“各位弟兄们再加把劲,争取在子时之前完成。”
月亮不经意间移动了几分,时间缓缓过去……
张士诚接过张士德手中的最后一担麻袋,扛在肩膀上掂了掂,有些吃力地走了几步,将麻袋堆放在已经满满当当的船舱内。
“呼!”张士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豆大的汗珠,依靠在栏杆上,来不及休息片刻,便立刻发话道:
“西边靠近白驹县城的兄弟还要再往前推进五里,防止骑兵来袭时猝不及防。”
“五千斤盐堆好之后上面还要再垫一层米,每一层都必须铺,切不可忘记,必须要用三年前快要发霉陈米,防止官差借机抢夺。”
“所有上船运货的人,都再检查一遍虎口的老茧削掉了没?”
得到了一一回应后,张士诚才亲手将船舱的木门关闭,和张士德一起对一些事项做着最后的检查。
“士诚,这晚分的河边风紧哩,快披件外衣,当心惹了风寒。”李先生李伯升走到船上,手中拿着一件素月白棉披风,抖了抖之后为张士诚挂上。
“哦?先生回来了。”张士诚对这个后来的吴王府第一谋士影响颇深,对他也有几分敬重,“先生此行,泰州城那边儿都打点好了?”
“是。”
李伯升是元代汉人中万里挑一的秀才出身,对文墨和官场往来很是在行。
“上至泰州同知判官,下至百户衙役,该打点的官差我都打点了个遍。泰州郡城子时到寅时这段时间一般无人盘查,我们可以选择在这段时间内通过。”
李伯升眉毛连成一条,面容清平,说起话来语调和缓,很是稳重。
“多亏先生了!”张士诚对着李伯升拱了拱手,转身向船下的几十个汉子说道,“今晚辛苦大家了,回去之后每人找我多领十钱银子,一顿猪肉!”
“多谢张大哥!”岸边的汉子面带喜色,看着漕船上的一行人连连招手致意。
“抽木板,点稻杆,涂鸡血,上贡品,拜!”
张士诚领着几十个护航的兄弟照例对着太上老君和财神跪拜行礼。
“哗啦!”
张士诚迎风站在船头,大手一挥。
漕船的桅杆上,象征着张家的貔恘旗在运河上空展开,这是专属于私盐贩子内部不言而喻的标志。
时隔数年,张家的旗帜又重新飘扬在大运河的水道上。
“若是走黑水河……沿途大多是村落,没有多少元军盘查,明日最多寅时便可以抵达泰州城郊,趁早把货卸下也总是更安全些。”
张士诚依旧没有放松紧惕,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做法,避开了有元军布防的镇子。
“这次有了二哥的运筹帷幄,俺们一定能他娘的大赚一笔,好好过几天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日子!”
张士德背着手装斯文,在甲板上来回踱步,显得很激动。
“整天赚赚赚,贪财!”张士诚佯怒,不重不轻地踢了张士德一脚。
“嘿嘿!”张士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蓄满胡子的下巴,便外出耍弄那柄重达六十斤的朴刀去了。
张士诚紧了紧长袍,隔着窗户望向夜色中的江南水乡,见万家均暗,独此灯火通明,不禁沉吟几步,放声颂道:
”千里烟波一旦开,
刘郎不及小生才,
月影重重阑珊处,
正值狂傲怎能哀?!”
隔着朦胧的夜色,李伯升坐在船舱内,出神地盯着低吟浅唱的张士诚,发呆了好一阵子。
“士诚他现在不过是一个私盐贩子,为何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王侯将相的影子……?”
……
次日子时,黎明,泰州城郊。
“二哥快看,俺们到泰州郡城了。”张士德将朴刀收进船舱内。
“切不可大意,收好兵器,小心官差查岗!”
张士诚挥手,示意摇橹的兄弟们放慢速度,缓缓通过泰州城门水路。
十丈,八丈,六丈,两丈……
漕船一点点地靠近年久失修的城门口。
过去了!张士诚内心不禁雀跃,李先生的情报果真靠谱,他仿佛已经看见无数银子在向他涌来。
“各位兄弟准备一下,按约定在西南二十里处的吴家大院……”
突然,一伙人从一处不起眼的街角走出,腰带松垮,脚步虚浮,揉着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看向张士诚一行人的漕船。
“什么人?!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