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缭乱】
长夜。
夜空无云。
当月再次高挂在空中,将它那银白色的光华洒向大地时。
郭嘉将衣领收紧,身子也微微抖了抖,似乎害怕那冰冷的月光也钻进他的身体。
一个人的夜,本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寂寞。
但郭嘉却很欣慰,至少,他还能感受到孤单,这证明,他并没有完全麻木。一个已完全对孤单麻木的人,是坚强的,也是可悲的。
尤其当一个人在群体中享受孤独时。
那不仅可悲,甚至有些可怕。所以,他不能承受,只能是享受,若是承受,他迟早有一天会疯掉。
残月,冷夜,似乎总能催起人的愁思。郭嘉,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徒儿,那个与他曾喜欢的人有着同样一袭白发的钟会。
血族的排挤,黑街的厌恶,让他几乎已变成了一个对孤独麻木的人,但是他是幸运的,他终究没有走到那一步,从前有他这个老师,有他的两个兄弟,而现在,则有整个堕天盟陪着他。
虽然堕天盟的名声并不算好,但是郭嘉还是感到很欣慰。
人,毕竟不能一生孤独,毕竟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归宿。或许过程会有痛苦,折磨,但是只要你足够相信你自己,只要你真正的用心,你总会找到属于你的一片天空。
郭嘉很欣慰,不仅仅为了他的徒弟,也为了他自己。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曾经也自嘲般地说过,自己从来都是无牵无挂的,纵是死了,也不会有什么牵挂。纵是魂飞魄散,也不会有人惦念。
但自打他复生,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他无牵无挂的去了,却留给了许多人许许多多的牵挂。
钟会苦心经营堕天盟数年,除了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大部分只是为了完成郭嘉的遗志。
曹植,只是因为听了他的故事,便成立了专门为了对付“孙权”的无月寒山。
而司马懿呢?
想到司马懿,他的心,就会有些不安,这个师兄为他付出的真的太多了。他原本以为能够轻易击杀自己大师兄的人,本应该是个不顾情义,只讲道理的人,所以,他将自己未完成的任务托付了给他。
他需要的就是个无情的,讲道理的人。
但直到他复生时,司马懿那回眸一瞥,郭嘉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中到底蕴藏着多么丰富的情感,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惋惜,没有悔恨,他似乎只是在说,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办成。
无声,无情,是不是也说明,那里蕴藏着最深的情感?
情到最浓时,总会变得淡薄吧……但是纵然淡薄,郭嘉却明白,那种情感,一直都在。
最后,司马懿引导吕布杀了左慈,而他……
他为什么要选择用这种方法和他有着一样理想,一样目的的人们开战?
难道只是为了报复、憎恨?
你是不是还在承载着什么痛苦的抉择?
你能不能和我说,告诉你曾经的师弟?
可惜,我明白,一向惯于隐忍的你,一定不会向我透露只言片语。
罢了,你常说,面前的问题若是解决不了,长远的打算,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郭嘉无奈地笑了笑,风吹来时,他的嗓子忽然感觉又干又紧,但他忍住了咳声,这毕竟是在曹丕的大营中,他潜伏于此,只不过想打探北国亡者们的动向。所以,他绝不能发出多余的声音,他一个人还不是北国大军的对手。
所幸,只要他不想发出声音,恐怕北国上下也只有张颌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而张颌,如今已不在北国的营阵之中。
他乘着夜风,鬼魅般行走在曹丕营地之中,北国众将身上的邪气还是很重,郭嘉每每经过他们,便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他曾在魂之阵中保持过很清晰的记忆,他记得在那时,这些死者,灵魂并没有被剥离,而如今魂魄已分,他们的身躯却全已为邪魂役使。但他静静凝视,再借由白日里,张颌、张角被击溃立扑之事进行分析,便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蜀国之人的魂魄强韧,魂魄一但从魂之阵中,返回躯体,体内的邪意便会被那魂魄驱逐。
吴国之人的魂魄,因纳江东水阴之气,又因江东武者如陆逊、太史慈、周泰、太史慈等人,大多修习破道强体,远超越普通武技的邪法,魂之妖气较重,后来又经过左慈妖法的熏染,这群人一旦复生,魂魄极易与邪意交杂糅合,所以,纵然被击倒,体内邪意也会继续吸纳四处的邪意,重新复生,到最后,他们原本的灵魂甚至有可能被邪意吞噬。如今想来,这或许也是左慈选江东做为老巢的原因。
魏国黑街与血族之人的魂魄,则又有不同,他们的灵魂因血之躁动,强健的体魄,而无法战胜操纵躯体的邪意。但当躯体被击溃时,灵魂则似乎会在这个瞬间将邪意从躯体中驱逐出去,所以,这时,纵然想用恢复邪意的气力修复邪意也是不能,因为,那时灵魂已对邪意产生了排斥。就像张颌、张角。
看到曾经在身边的伙伴,如今已不得不成为敌人,他心中总会有些难过,如果自己像黄忠一样死在了他们手中,当他们复生之后,知道了这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不知道那结果,也不想知道。但他却已下定决心,一定尽全力不让那种事发生,所以,他要活下去,让每个伙伴都活下去。
静静地沉思,沉稳而安静的脚步,郭嘉将曹丕的阵营静静巡视了一番,发现他们并未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而在另一个地方,郭嘉却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夏侯渊和夏侯惇,夏侯渊似乎受了一些伤。那像是被利器割伤的,但是,什么样的利器能造成那种伤痕呢?
他噤声,自己的呼吸仿佛也与气流同化。
夏侯渊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又看了看夏侯惇,道:“看来,会些血术总是好的,至少别人出手伤你时,会想一想。”
夏侯惇笑道:“可是你这个只会血术的大哥,却绝追不上他们,若不是你的速度,恐怕也没人能追上那么快的马。”
夏侯渊:“快有何用?最后,我还是让公子植逃了。”
“这也并不能完全怪你,任谁也不能想到,他会忽然将那个男人从马上扔下来,挡住你我去路。况且,倘若公子丕同意你追杀他的话,多些人手,也总不会有现在的结果。”其实夏侯惇所说的话,夏侯渊都明白,但有时,人在失败时,却总需要一些朋友和兄弟的安慰。同样的理由或是借口,若从你的朋友或亲人口中再说一遍,你的心里可能就会舒服多了。
这或许也是种懦弱,但若有亲人相依,又何必一直让自己那么坚强呢?
他们兄弟两人彼此了解着彼此的性格,所以,夏侯惇虽在战斗时狂烈且执拗,但是当要他温柔一些时,这个独眼龙也并不会如平常般那样凶狠。
“哎……抓到他也聊胜于无吧,现在,我也觉得公子丕所说,让我们撤军安心休息,莫要旁生枝节,是对的。但抓到那人这件事,我却总觉得,要让公子丕知道,然后再做处置比较得当。”
夏侯惇点了点头,道:“按道理来讲确实如此,只是公子丕受了黄忠一箭,身体尚有不适,现在他们夫妻还不想见人。而那个人你在战场中也见过,他那诡异的法术太过危险,还是早早处决为妙,不然又何必动用张辽和许褚两人去处死他?”
夏侯渊:“也罢……”
郭嘉听他兄弟二人对话,似乎是曹丕撤军后,夏侯渊曾擅自去追杀曹植,结果,却抓住了另一个人……
那么,难道是……
他打算去找到那个被他们抓到的生者。
可他未走多远,天空一道惊雷便劈落在地上,然后是一声凄惨的嚎叫,那嚎叫声,就像是野兽临死时发出的怒吼。
深夜之中,听到这种声音,郭嘉也不由得抖了抖,阵营内一片骚动,郭嘉立刻躲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但静下心来,他才发现,这些鬼魂邪魄并不是奔着他来的!
刚才,那雷息好强……若非天雷,能唤出如此强劲雷霆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大师兄,张角。
而张角,郭嘉听说,已由黄忠将其安置在了曹植的马背上,他本该和曹植在一起,再由夏侯兄弟的谈话,便可推断出被他们抓住的人很可能是张角……
然而,这又是否是曹丕精心安排的计策呢?
因为这事,确实有着太多的巧合……
他心里虽多了许多疑问,步子却毫不迟疑,只是轻轻几个纵身,他的人已到了那雷霆劈下的地方。
张角,果真是张角,张角被许褚押着,已跪在地上,他虽在挣扎,却挣不开那许褚强健的手臂。
张辽正从一摊已被劈散的骨架中,拾起刀。
看来,一定是那骷髅要斩杀张角时,被张角合着雷气击杀了。
张辽冷冷道:“能死在同姓之人的手中,也算是一种福气。”
张角也用张辽那种口吻回敬道:“你不怕也被雷电劈死?”
“你忘了,你尚未起义之时,我便被人称作‘黑街圣手’了。”
张角心里忽然一凉,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气,竟不知何时已被偷走。张辽看着被纳入掌中的那道杀气,笑道:“看来你不仅是个道士,还是个骗子。”
张角冷道:“骗子死在贼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张辽的刀已举起,郭嘉不知道张角现在是什么心情,但是他自己已是满身冷汗。
出手?
就这么离开?
出手,可能自己也要葬身于此。
而就这么离开,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师兄被杀!
而且现在,就算出手,也阻止不了张辽手中的刀,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这弹指间的思量,尚未得出结果。
一柄疾行的枪,却卷积着烟尘,直刺郭嘉,郭嘉心头一凉,难道刚才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忘记了隐藏身形,竟然被人发现了?
可他并未闪避,心头又忽然一喜,枪头,割破了他的手臂,血气化为崭新的力量在他掌心流转,他将那一闪之力远远递给张角。
张辽的刀落下,雷霆也劈击而下,硬是将张辽迫开。
张辽握着手中刀,正有些惊讶,郭嘉便飞身而来,折扇在许褚臂弯一点,许褚的胳臂立刻麻了一下,而郭嘉心中暗叹道:“既然已被人发现,那便无所谓隐藏了。”
张角看到一跃而来的郭嘉,又惊又喜,他刚刚挣开许褚的手臂,便已被郭嘉拉住了胳臂!
“走!”一字出口,两人便向曹丕营外飞奔而去。
张辽对许褚喝道:“许褚,你去叫人,我去追!”说着身形展动,便如鬼魅般,跟上了郭嘉和张角!
一时之间,曹丕营帐内,忽然变得灯火通明,而北国的众将,也跃跃欲试,准备将郭嘉、张角两人碎尸万段!
疾行,凉风迎面吹来,除了有些刺痛,郭嘉也觉得很轻快。
郭嘉很想谢谢那个出枪刺伤他的人,疼痛不只会给人带来痛苦,有时,疼痛也会带给人勇气。那一枪就带给了他勇气。
否则张角现在可能已亡命于张辽的刀下,这个世界,已渐渐麻木,在这麻木的世界,大多数的人,所选的是自保,为了自保,也为了心安,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出许多很合理的理由。
郭嘉曾是个将要病死的人,那时的他,敢于正视死亡,因为死亡,总是在他的身边,如影随形,同样是死,他只希望那时的死能更有意义。
而当重新获得生命之后,他是不是对死亡也有了畏惧?是不是也要随着这个早已麻木的世界一同麻木下去?
曹植呢?当他将张角扔下的卢,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时,又是怎么想的?难道他真的有那么多的事要做,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救出自己的哥哥?
没人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但郭嘉却明白自己的想法,若没有那柄飞来的枪将他逼入绝路,他只会看着张角死!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那武者,无论他是朋友还是敌人,他将他从那个麻木的世界中解放了出来。
他掩着臂上的血,伤口渐渐愈合,冷风扑面,他只觉得一阵阵快意涌上心头,似乎也将他心头那团燃烧的火,吹得更旺,既然北国的群狮不愿放过两个求生的人,那么,就好好的大干一场吧!
张角脸上也露出笑意,他的步伐几乎与郭嘉是同步的,同门的师兄弟彼此之间已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中,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的性格可能并不相同,但他们的行动和思考事情的模式,却是大抵一致的。
他不看郭嘉,只是笑道:“我未料到,你竟然敢来救我。”
郭嘉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人和人之间也总该有些距离,有时,一个人可能思虑了很多,却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因为,有些话,若是让亲近的人知道,反而会很伤感情。
郭嘉不说什么,只要张角知道,今天郭嘉已来救他,便已足够了,其中那些思想的挣扎,是并不需要为外人所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