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吴郑边境。相较于地势较为平缓的郑地,入吴之后,低矮的丘陵重重叠叠,一座座小山丘杂乱无章的堆在大地上,构成吴郑交接之处。
在这些山坡之后,背阳面,大量帐篷坐落在坡底的阴影里,犬牙交错、挨挨挤挤,铺向远方,一望无际,显得杂乱不堪,扎营毫无章法可言。而山脚下这些数量众多的帐篷,却是环绕着一顶巨大的帅帐所扎,就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在这顶大帐之前,一杆大纛迎风飘扬,鼓动之间,旗面一个斗大的范字清晰可见。这里正是吴相范明的扎营之处。
营中,各个帐篷边上,军中士卒也三两成群,找一块稍显干净的地方,或拄矛戈挂于杆上,或瘫坐在地叉开两腿,谈笑嬉戏散漫无序。此刻,他们扎营于此无所事事,正等着太阳落山。
比起前些日子与荆军同行,这些吴军士卒觉得还是如此畅快自然些。那些一板一眼讲究行军布阵、踩着一模一样步子的荆军,一个个挺着肚子骄傲的把头扬上了天,仿佛在用鼻子看他们一般,经常讥笑他们、使唤他们、殴打他们,偏偏他们又发作不得,还要低声下气的讨好这些荆人,反正一旦与荆军冲突,定是他们讨不到好处。现在,与荆军分开之后,他们是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好几斤,之前那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不如现在来的自由自在。
突然,一个小卒风风火火的撞进这帐篷“大阵”之中,他飞奔向前神色焦急,与周围散漫的士卒们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他疾跑在帐篷之间狭小曲折的小径间,七扭八拐的竭力避开行人物品,饶是如此,他也撞翻了一杆旗、三口锅和五个兵卒。在一片骂骂咧咧的叫喊声中,他终于来到大帐辕门前,在验明身份之后,他与守门侍卫附耳密语了几句,侍卫随即转身入帐,拜倒在范明面前:“相国,先军斥候回来了。”
“哦?!”此刻范明正坐于席后,闻言把手中书简一丢,豁然起身,绕过长案,快步来到那侍卫跟前,连珠炮般的问了一大串:“先军可有探明情形?郑地战况何如?申公子现在何处?细细道来。”
那侍卫如实回答道:“斥候与郑人交锋,折了些许人马,连带伍顺也殒了。回来的人倒是带来了消息:上大夫栾裕输了,栾伍之地已失,上大夫本人也身死当场。不过好在先军得天佑,幸不辱命,安然迎回申公子,如今申公子正在前来的路上!”
“好好好!”范明欢喜至极,口中连连说好,全然不在意伍顺身亡之事。他面带笑容,帐中踱步来回疾走,不时手舞足蹈,一点也不像一个暮年老者,“快快派人去营门迎接公子!”
刚刚说完,不等侍卫回答,他又自言自语的否决道:“不不不!我要亲自去迎。”说罢,范明甩开步子,大步流星出帐去了。
这些日子,诸事不顺,作为一军之首,范明虽然明面上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心里其实倍感压力。今日喜迎公子申,让他一扫往日阴霾晦气,颇有云开见月之感,连面上皱纹也舒展开来,真是喜上眉梢。
随着范明出帐,吴营之前懒散之气消失无踪,整个大营立刻变得忙碌起来,到处都是往来奔跑的士卒,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出帐后,范明召集各部将校,汇聚于营门处,按爵级高低、年岁长幼排列,静候公子申到来。营门立于两座丘陵的夹缝之处,丘陵之外的情景一览无余,众人站在营门口看着夕阳西下。
黄昏短暂,转瞬即逝,眼见落日滚下山头,夜幕将至,众人不免等的焦躁起来。但见着吴相范明依旧如初,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如入定一般,众人便不敢多言,静静等候。
就在这时,天边出现幢幢人影,朝着营门方向奔腾而来,这赫然是一支马队。众人立刻打起精神,抖抖衣甲站直身子。不多时,马队驰到人前十步之处,在一片“吁”声之中缓缓停下。待烟尘散去,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马队里一众骑士人人吴甲着身、刀不离手,但是却衣甲带血、刀剑残破,形貌狼狈:足以见得这一路过来,厮杀是何等的惨烈,他们能抵达吴郑之界,实属不易。
这一众骑士簇拥着两名骑手:一名骑手身材瘦小,肌肤柔白,头上带着的兜鍪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只是露出的部分也足已看出他面容清丽,此人两颊上沾满尘土,衣襟上凝结着块块血斑,显得脏兮兮的,他不时左顾右盼,神情惶惶不安;而另一名骑手与之相反,魁梧壮实面黑如碳,腹部裹着一块麻布肿胀如鼓,他端坐在一匹神俊的黑马之上,就如同一根擎天巨柱,在支撑天穹的同时,也遮挡了大地,给人以无限威严及恐怖之感。
这两人一看就不似常人,但是却没有一个像是申公子。就在众人面面相窥之际,一众骑士滚下马鞍,跟随在那两人身后走上前来。范明眯眼瞧了一会,而后上前两步,向那面容清丽之人作了一揖,出言问道:“来人可是长公主?”
那面容青丽之人闻声脚步一顿,仿佛受到惊吓似的身体一抖,下意识向后缩了缩,之后才仔细打量范明几眼。在辨认出说话之人是吴国相国后,他的身体一轻不再紧绷,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下来。然后“他”轻轻点头答道:“相国慧眼,确是妾身。”
说完,“他”伸手取下头上的兜鍪,让一头乌发如瀑布直下,自然散落至腰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他”竟是一位扮作小卒的女子。待她抚开长发,露出全貌之时,众人更是惊讶:这赫然是吴君之妹、公子申之母武姬夫人。于是众人急忙行礼,口称公主。
露出面容之后,只见武姬长叹一声,眉眼含愁欠身施礼道:“今日仓皇出逃,生死一线,幸得相国派兵相接,才得以脱险,妾谢之。”
说完,武姬转首,又对那黑塔汉子言道:“伍延将军,相国乃我兄心腹,可以信赖。”
伍延闻言,迟疑片刻,最后还是点点头,而后伸手解开身上缠裹的麻布,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抱出一位孩童,这正是公子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