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闻言,子几不可见地紧绷了一下,才低下头迎上陆初的目光:“沈总让我留下的时候,跟我叮嘱了很多有关太太的事,光是记全就写了密密麻麻的一页纸。”
陆初不由想起沈晨给她看过的那一页“慕云深的叮嘱”,眸光顿时黯淡了下来,她本有双极为好看的茶眸,只是此刻因为对焦不清,从而失去了几分原本潋滟的色彩。
小伍注意到陆初的神色变化,忐忑地问:“太太,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不关你的事。”陆初摇摇头,顺着他的动作搭在他的小臂,随口问了一句“你给沈晨当保镖多久了”
“有半年了。”
正好是沈锦文出事的那段时间。
陆初了然,道“沈晨子活泼,保镖的格倒也跟他一模一样,我以前的保镖,不像你这么说话,想必也是随了他原来主人的格。”
小伍没有接话,但他能察觉得到陆初今天心不错。他看了眼侧的女人,比沈晨大不了几岁,上却没有一丝少女该有的活力,相反她的眼睛很透彻,像是看透了世间的沧桑,配上她那张清秀但看着年纪明显偏小的脸,顿让人生出几分违和之感。
让人觉得莫名地有些难过。
陆初很瘦,就算有了快六个月的孕,体重也才刚刚过百,除却脑壳偶尔会眩晕看不清路外,脚步还算轻便。
她步子小,扶着小伍的手缓缓地穿过草坪,最后在那棵椿树边停住脚步时,用了差不多十分钟。
一年过去,陆初当初种下的椿树苗已经长到一米多高了,枝叶郁郁葱葱,在陆初模糊的视野里清新一片,怕是用不了几年,便会亭亭如盖。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跟人交谈过,还是知道小伍是宋哲宣的人,陆初戒备顿消,话也随之多了起来,她问小伍“你知道我和沈家的关系”
小伍点头,试探地看了她一眼后,才道“沈总说你是他的姐姐,也就是沈家的大小姐。”
“大小姐”陆初嗤笑了一声,“你错了,我天命激àn),当不了他们沈家的大小姐。”
“太太,你”
“抱歉,我失态了。”陆初朝他扯了扯唇角,收拾好脸上的绪,道“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只是沈锦文的私生女,一年前的现在,沈锦文还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所谓的父亲,不仅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本分,甚至直接间接做了很多伤害我和我母亲的事。因此,对我来说,我只有生我养我的妈妈,但没有爸爸。”
小伍没有插话,他听着陆初又继续说道“我母亲也从未跟我提起我亲生父亲的事。前天冬月,我母亲因病过世,我在她的遗物中得知了自己的世,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有爸爸的,他还活着,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说可不可笑,就算知道了我有爸爸,可在我心中仍旧不知道父亲二字该如何定义。小伍,依你觉得,父亲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
小伍想了片刻,道“生我养育我多年,长大后,我想要回报他恩的长辈。”
“你说得对,那时迷茫的我问过另一个人同样的问题,他是这样回答我的父,为尊重,亲,为血缘。给予你亲缘关系又值得你尊重的那个男人,就是父亲。”
小伍“他说得很对。”
“是很对,在他说完的那一瞬间我豁然开朗,沈锦文只是亲而不是父,既然不是父,我又何必用父亲的要求去苛责他”
“所以太太这才不让我唤你沈小姐吗”小伍问。
陆初点头,“我这辈子姓陆姓慕,但绝对不会姓沈,沈家有难,我出手相帮,那也不过是看在亲‘的分上,其它的再也没有了。”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小伍问“太太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多多少少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因为沈家,而是”陆初抬手抚了抚小腹,嘴角掀起的笑容有些苦涩“我母亲去世前对我说我们命不好,怨不得别人。那时候我并不信命,我相信因果由来,认为命运怎么样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命里有些东西,我们是没有办法左右的,她说得对,我们是命不好。”
轻柔的女声在空气散开,陆初的声音分明很平静,却无端让人听出几分悲戚的意味。
小伍想出声安慰她,可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太太,我听人说,怀孕的时候要想些开心的事。”
陆初被他一言惊醒,视线从椿树上移开,似是自言自语道“也对,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小伍看向她,只见被黄昏光晕笼罩下的年轻女人,脸上的那一层悲伤浓得仿佛化不开。
好似刚才那些话语已经在她内心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人诉说。
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刚才不听陆初讲下去呢
小伍嘴唇动了动,道:“太太,还要再走吗”
陆初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看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她的视野所及之处一片浓沉,只有细微的光晕透进眼睛,她喃喃道“太快黑了吗”
“嗯,快了。”她听到小伍回答。
陆初笑笑“不走了,阿深的电话快打过来了,你扶我去书房吧。”
小伍被陆初扶住的胳膊似乎绷直了一下,才看着陆初低低应了一句:“好。”
陆初的晚餐是在书房用的,刚搁下筷子,慕云深的视频电话就拨了过来,小伍接通了视频,对陆初说“太太,我先出去了,你有事喊我。”
陆初点点头“好。”
小伍看了眼电子屏幕,收拾好碗筷,迅速走出书房。
慕云深的影在小伍出去后,才出现在屏幕中,他轻轻唤了一声“阿初。”
陆初用力地阖了阖眸,指尖掐入掌心,才勉强对上慕云深的视线,“我在,你吃饭了吗”
慕云深似乎对陆初的主动问好有些错愕,顿了好一会,才“嗯”了一声,然后又道“阿初,我要去国外出差几天,可能没有办法及时视频联系你,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男人声线温温,最后一句询问的话语,更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透过音响钻入耳膜时,只觉得五官都震颤起来。
陆初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但最终,她掐住自己的大腿忍住了。
视频接通之前,她设想了无数种理由想要和慕云深中断以后的视频联系,却没想到正好慕云深要出差,并先她一步提出了中断视频的要求,陆初想好的一堆借口还没有发挥用武之地,便已经顺其自然地得到想要结果。
陆初的心绪陡然有些复杂。
“阿初”慕云深见她不说话,试探地唤了一声。
陆初这才回过神,她朝视讯里的慕云深扬了扬唇角“好。”
“嗯,阿初,准备登机了,我先不跟你说了。等我从国外出差回来,就去s市接你和孩子回家,好吗”
陆初“好。”到时候大概也瞒不住他了吧
慕云深停顿了足足半分钟没有说话,二人隔着电子屏幕对视,一人满脸深,一人却早已入目模糊,即使视线沟通不到一处,陆初却极力维持与慕云深对视的姿势,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两人沉默的间隙里,隐有登机提醒播报声钻入陆初的耳膜,陆初阖了阖眸,想要开口催促慕云深去登机,后者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那一瞬间,陆初模糊的视线竟有了短暂的清明,她看着慕云深笑着对她说“阿初,我你。”
慕云深话落,视频画面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切断了视频。
倏然之间,陆初泪流满面,她苍白的双唇哆嗦着“我也”
话还没说完,脑袋里就被一阵熟悉的锐痛替代,仿佛有把钝刀在陆初脑壳用力撬着,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难得清晰的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陆初抱着脑袋痛苦咬唇痛苦地呜咽着,然后她听见书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小伍高大的形奔了进来。
小伍看到这样陆初,倒吸了一口凉气,声线亦是颤抖起来“太太”
“小伍”陆初胡乱地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陷进小伍的血里,她哑声道“关门,不要让人知道”
这几句话似乎已经用尽了陆初所有的力气,她哭得迷蒙不清的眼睛紧紧盯着小伍,满面哀求。
小伍浑剧烈一颤“好。”
陆初这才放开小伍,抱着脑袋将自己蜷进沙发的角落,她本来试图把脑袋搁在膝盖上,但大腹便便的她根本做不到这种婴儿在母体里蜷缩的姿势,她便把脑袋狠狠挤入沙发的折角中,试图如此减轻自己的痛苦。
她疼得面部扭曲,却硬是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发出一丝痛苦的声音。
小伍咬了咬牙,迅速走过去将书房门锁上,又回到陆初边,朝她伸出手臂,隐忍道“太太,你要是疼,就咬我的手吧。”
陆初似乎听见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听见,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后,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太太”
小伍担忧地看着陆初,他停顿了一会,伸出手想要拍拍陆初的背,却在要还没碰到陆初体的时候,被她大力推开。
“走”陆初犹如困顿的小兽般朝他低低吼着,眼底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小伍呼吸一窒,一时怔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陆初。
可在下一瞬,陆初陡然朝他扑过来,抱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小伍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穿着长袖,陆初的牙齿却似乎已经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楔进他的血,疼得他差点下意识地就想甩开陆初。
冷汗从小伍的额角潺潺而下,被陆初咬住的那条手臂已经疼到没有知觉,书房里漂浮着一抹淡淡的血腥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初的牙齿终于缓缓松开,小伍低头看去,只见她原本抓着自己的双手倏地垂下,子软绵绵地往后倒去。
“太太”小伍瞳孔一缩,连忙伸手将她接进自己怀里。
陆初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不过数秒时间,小伍只觉得全发凉,直到察觉到陆初体在他怀里轻轻颤了一下,他才恍如大梦初醒般将她紧紧地箍进怀中。
小伍抬手将陆初汗湿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害怕怀中的人像一个脆弱的瓷娃娃,一碰就碎。
可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男人的手指在灯光下细微颤抖着,骨节分明的十指仿佛和他抿紧的双唇一样,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将陆初汗湿的头发全部捋至脑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女人苍白的脸上滑过,然后低头轻轻吻住了她的眼角。
残留的泪痕,有些咸苦。
小伍在沙发上坐下,遥控器是被他坐到,只见沙发的电子屏幕倏地一闪,慕云深的脸突然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c市机场候机室。
“阿初”
“阿初”
视频中慕云深的声音和小伍的严丝合缝地融合到一处,一道低沉,一道沙哑,“我要去国外出差几天等我从国外出差回来,就去s市接你和孩子回来,好吗”
陆初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这次没能再回答一个“好”字。
视频里,慕云深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他笑着说“阿初,我你。”
画面戛然而止,“小伍”缓缓抬起头,视线落到陆初咬得血模糊的嘴唇上,他俯将她唇上残留的血腥味一点点卷入自己的舌尖,脸色似痛苦又似问责“可是你怎么可以如此瞒我”
陆初察觉到什么,双唇哆嗦了一下。
“小伍”动作一滞,他阖了阖眸,贴着陆初的脸颊,呢喃道“太太,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