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苏焱无事可做,他渐渐打起盹来,睡着了。
梦中,他又回到了和父亲收拾行囊,从那个遥远的城市出发朝永安搬家的那一天。
他恍惚记得那一天的火光,亮堂堂的,照得家里的每一寸黑暗都被赶跑了。--是的,他和父亲离开的时间,是半夜。
熙熙攘攘的人影从家里进进出出,他们在找东西,但是他并不知道他们在找着什么。他只看了一会儿,父亲很快打开密道,带着他也身轻如燕,趁着混乱出了城。
“父亲,我们为什么要走?”
“这里太黑了,父亲带你去找光。”
当时他这样问,父亲这样回答。
很长时间的颠簸流浪后,他和父亲终于在永安安了家。日子开始平淡起来,再也不必担心从在半夜惊醒,被父亲抱在怀里,从很高的窗户上跳下去。
父亲开始教他练武,要求严格,不见慈祥。他能看见父亲眼中的期盼,练武也很用功。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他有时会问。
“父亲,我们不走了吗?要找的光在哪里呢?”
父亲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着他,并不说话,告诉他别走神,姿势又不到位了。
忽然有一天,父亲带他进了一扇特殊的门。--其实也说不上特殊,只是他觉得而已。
“苏焱,她是云娇。”
父亲说话时的语调与往常有些不同,带着一丝的兴奋。
云娇。他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他看着她小小的个头在春色撩人的院子里乱跑,桃花开了满树,太盛太多,风一吹就散了,粉红的花瓣漫天飞舞。她歪着头看着,那双眼睛明亮夹杂着纯粹的欣喜,转起来的时候清澈中便多了狡黠。
她忽然开始转圈,留仙裙摆旋转成花,俨然也是一朵粉桃。
“你叫苏焱?我是云娇。我听哥哥说你的土名是蛋蛋,那我以后叫你蛋蛋好不好?”
“不行!”
“反抗无效!蛋蛋你帮我摘那枝桃花吧!董姨说‘桃花衬美人’,我要把她送给娘亲。”
“蛋蛋我请你吃如意糕呀!”
“蛋蛋……”
苏焱耳边甜糯的声音朦胧起来,他感觉身体好像在摇晃,手臂有些沉重,眼皮也不自觉闭上了。是云娇又挂他手臂了?
“蛋蛋你睡了好久,起床啦!”
耳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坚持骨气,于是努力睁开眼睛,大喊。
“都说了不要叫我蛋蛋!我叫苏焱!”
云娇被苏焱这一吼,怔了怔,抓住他手臂的手立刻松开,别过脸不看他。
“不叫就不叫!吼什么吼!”
苏焱这下算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趴在案上睡着了。他察觉到云娇有些生气了,但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于是便什么也不说,闷头看向四周。
紫云坐在他们旁边,笑意盈盈,目光有些戏谑。她早就听人说过这两人是“青梅竹马”,现在看来感情是真不错的。
“娇娇,出来一个上午,你该回家了。我们说好的,你如果真要学琵琶,就得先备一把自己的琵琶,到那时候我才能教你真正的琵琶琴艺。”
“知道了。苏焱,我们走吧。紫云姐姐我下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云娇嚷嚷着就往外走,紫云迟疑片刻,还是再次叫住了云娇。
“娇娇,姐姐身份特殊,没办法时常陪着你。如果你真的想学而不是一时兴起,我也只做你暗地里的师傅,平时的练习还请你另外再找他人教授。”
“嗯。”
云娇含糊地回应,带着苏焱离开。临娘看见他们下来还热情送到了门口,目送他们走远。
午时的街道总是少人,只零零散散有一些。家家户户的烟囱炊烟袅袅,外出的人顺着炊烟归家,也躲避渐渐毒辣起来的日头。
云娇走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太阳晒得她有些心情烦躁。
她想起临走时紫云的话,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紫云虽说只卖艺不卖身,但董姨也告诉过她,青楼女子大多都是身不由己,今日的陆贾就是个例子了,紫云姐姐即使不喜欢他,也没有能力赶走他。董姨说,青楼是个有钱就可以做主子的地方。
今日她出于私心在乐语楼闹了一场,也不知道那个陆贾会怎么找她的麻烦,何况陆贾还滚下了楼……
“苏焱,我今天闯祸了吧,做了很坏的事情了吧……好像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的,有时候不喜欢也不能拒绝,讨厌的事情也没有办法不去做,对吗?”
苏焱大概没想过她会这么问。他低下头看云娇,后者的眼睛里含着深切的迷茫,甚至有些恐慌。
她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吧。
“我也不知道。但我爹说,在正式成年之前,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只是孩子而已,闯祸了就依靠他们这些大人就好。”
“云娇你别怕,陆贾摔下楼之后我看了一眼,他还能爬起来,还没死呢!而是人是在我脚边绊倒的,追究起来也是我的责任更大一些。大不了再被我爹打一顿就好了!”
云娇点点头,又摇摇头。又走了一段,她抓住了苏焱的一只手。
苏焱顺势握住了。
两人并肩走,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诶!现在的小孩子这么快就私定终身了吗?大白天公然在大街上恩恩爱爱。啧啧啧!”
有些欠揍的声音忽然响起,是个清亮的男声。
云娇和苏焱都是一惊,很快反应过来那声音说的是他们,连忙松开彼此的手,寻声音的来源。
“别看了,我在这里,看过来看过来!没错,再左边一边儿。”
那声音又开口,这回两人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的模样。
那人看着大致二十出头的岁数,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他身材消瘦,身着褪了色而又破旧的宝蓝色月牙纹饰布袍,脚上是黑色靴子,泥泞点点,靴子边缘还沾着草屑,不难看出他一路应是风尘仆仆。
“你是谁?”云娇发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敝人复姓有间,名流心,博学多才英俊潇洒,人称‘有间大师’!”
那人站起身来,比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如是说道。而后又嬉笑着嘴脸走近云娇,瞪着眼睛上看下看,甚至抬起沾满污渍的手似乎想要抚摸她。
苏焱二话不说打掉那人的手,将云娇挡在身后,面色不善地防备着。
云娇从苏焱身后探出头,此时她心里安定下来,好奇心冒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见有间流心还探头探脑打量云娇,苏焱生气了。
但有间流心却不回答他的话,更好像没有把他看在眼里。他笑嘻嘻地,对云娇说。
“这位小娘子,我看你骨骼惊奇天生灵根,不如做我徒弟吧!”
“徒弟?!”
苏焱和云娇异口同声,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不可思议。
“你看起来邋邋遢遢的,有什么厉害的本事?为什么要我做你的徒弟?”云娇大着胆子问。
“诶!宝贝小徒儿你可别以貌取人,我虽然现在看起来是有点像乞丐,但是为师有钱那会儿可是上京第一美男子!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为看我一眼一掷千金……”
“为了见一面一掷千金?这不是青楼的姑娘吗?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苏焱有些不耐烦。云娇还没说同意做他徒弟呢,怎么这人就叫云娇小徒儿了?还宝贝?他都没叫过她宝贝!
面对苏焱,有间流心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当即翻了个白眼,看着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位智力低下的人。
“本大师当然是男的了!没见识的土包子!本大师的身价可是很昂贵的!”
说完,有间流心又换上笑容,继续游说云娇。
“宝贝小徒儿,你要相信为师,为师是很厉害的!你想学什么都可以。怎么样?要不要跟着为师?”
“你跟我回家,如果我爹爹同意,我就考虑一下。”
云娇转转眼睛,拉着苏焱就往家的方向走。
她也不怎么相信有间流心的话,但这个人说到了‘京上’,也许爹爹会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而且就算他是骗子,她也想问问‘京上’到底是什么。
云娇一步步走得飞快,有间流心没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去见宝贝小徒儿的爹爹?嘿!小心脏还真有些忐忑。”
云府。正堂。
侍女乐颜为在座的几人奉茶之后便退了下去。淡淡的茶香在堂内漂荡,对爱茶之人来说是一种享受,对抱有有别的目的人来说,则有些多余了。
云傲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品尝着新泡的碧螺春,神情自然,一点也没有来访客人想看到的表情。
云沂源站在云傲左侧,保持着一贯的儒雅气质,只是看向两位“客人”的目光有些不耐,心里有送客的意图。
“按你这么说,是娇娇打伤了你家陆贾?嗯?陆丰城?”
云傲眯了眯眼睛,开口,语调带着淡淡的威仪。
陆丰城听见云傲的语气自是不快,回应。
“话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云傲,你就说要怎么办吧!我陆家堂堂永安富甲,这点脸面还是要的。”
“哦?你家陆贾二十几岁的人被我六岁的女儿打得鼻青脸肿,这是能力问题吧?你要讨回什么脸面?”云傲反问。
“什么?六岁?”
陆丰城有些傻眼,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惊叹也只是在心里,暗悔自己没问清楚就带着人到了云家。
陆贾回家以后,只说被云家的云娇打了,怎么不说对方只有六岁?这样他来谈什么脸面?要真丢脸也是刚刚自己亲自扔地上让人踩了!
“云娇是只有六岁,但是她故意拿杯子砸我,还故意把我绊倒!”陆贾发觉陆丰城的看向他的目光多了恼怒,连忙喊。
果然,陆丰城脸色和缓了些。并且为了把事情的严重性提升,他话锋一转,扯上了两家的商业上的竞争。
“不知云娇此番作为,可是对我陆家抢了你云家布坊的生意有意见?竟让一个无知小儿做此等事情。”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布坊的生意随时我可以拿回来。至于你儿子,娇娇打了就打了吧。沂源,你送下客。”
陆丰城那点坏水放在云傲面前还真不够看的,甚至更本不需要在意。
他虽进了云家的门叫叫嚷嚷要“讨公道”,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注定要输的那一方。不论是所谓的公道还是生意上。
云傲说完话便只留给陆家父子一个背影,云沂源从原位离开,站到正堂门边,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家叔叔,您请吧!记得小心脚下,万一在我家摔倒了,那,可就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