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语楼。
紫云低头,手下轻拨,结束这首《霓裳》最后的曲调。
她忽然叹了口气。玉手抬起,将落到额前的一丝秀发撩到耳后,眼睛看着手中的琵琶,但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定;眉宇间偶尔闪过几许愁容,又很快消逝,面上带着牵强的笑。
那个人又来了,隔着珠帘看着她,她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热。对,是陆贾。不曾放弃。
也许就到这里了吧,紫云心想着。有些事情还未发生,还是打算着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而现实其实并不总如自己所愿。
三年前她的父亲被仇家杀害,留下她和母亲两个弱女子,还有一个弟弟。为了支撑破碎的家,她进入乐语楼找到临娘,决定以自己的琵琶手艺混口饭吃,只卖艺不卖身。
临娘听了她的琵琶曲,满口答应,当真不让她如寻常青楼女子一般接客。她心里是欢喜的,有些感激。后来才知道,像她这样做着梦的女子怎么会少?但凡从进了乐语楼成为其中一员,就没有了退路。接客,或者不接,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是对象和身价不一样罢了。
家中弟弟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但她却无法从乐语楼脱身了。
她抵抗过,怎么可能有用呢?她这一生,也许就在这青楼度过了吧。
可是,她不愿。
陆贾不是第一个说要娶她对她负责的男人,上一个令她倾心的书生要了她便再没来过。呵,男人,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紫云姑娘辛苦,一曲《霓裳》听得人如痴如醉,不知可否赏脸陪在下喝几杯?”
陆贾笑得温和,盯着珠帘内的紫云。见她放下琵琶起身,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区区一个风尘女子,自作清高不图钱财?说到底还不是觉得钱不够多。如果不是碍于自己一向的名声,他早就直接用强了,如今这般放平姿态和她说话,可给足了她面子!
“公子相邀,紫云莫敢不从。”
紫云端坐,淡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贾眼睛一亮,笑着给紫云斟酒。两人又喝了几杯。
紫云不胜酒力,不一会儿便面颊泛红,眼神也有些迷离。陆贾见此,邪邪一笑,绕过桌案,上前欲揽住她。
也不知酒是否当真壮胆,紫云忽地挣扎起来,接着酒劲掰开陆贾的手,将他推开,自己又跌跌撞撞站起来,绕到桌案另一边。
“陆贾,你们是真心喜欢我的琵琶,还是只是喜欢我这张脸这幅身体呢?呵,不用你回答我也知道,这么问出来真是愚蠢!”
紫云讽刺地笑着,伸手握住一个酒杯,仰头喝尽杯中酒,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拾起一片碎片,目光迷离地看着,抚摸着它。
陆贾看着她这幅模样,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喝醉了耍起了酒疯?唉!早知道不用这个法子了,真是麻烦!她不是要和我动刀子吧?
“紫云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可否先放下那碎片,小心伤着手了!”
“伤手?还是怕我用它伤你?呵,别自恋了!”
紫云笑了笑,目光迷离地抚摸手中的碎片,然后把它逼近自己的颈脖。
只是这个举动还没成功,紫云手中的碎片便被夺了下来,四只粗糙而力大的手紧紧钳制住了她的两只手臂,将她面朝下压在桌案上。
紫云自然知道是临娘带着人上来了,并不反抗,她早知此举不能成功,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去期待,--万一成功了呢?
只可惜,“万一”这种话,只是说给自己听,安慰自己的罢了。
临娘款款走进阁间,半睁美目环视一周,摇了摇手中折扇,喜笑盈盈。
“陆贾公子受惊了,紫云今日怕是喝太醉了,以为自己在梦里呢。月儿,来,带公子去压压惊。”
“是。”
一声娇笑,进来一位青衣女子,贴着陆贾便领着他朝外走。
目送着陆贾离开,临娘这才看向紫云,摆摆手让带来的两名大汉放开她。
“我说紫云呀,别这么快想不开呀!这有一桩好事落到你身上,你要是死了,可有人要伤心了。”
“谢妈妈关心,紫云一个卑贱女子,好事落到头上,也得分妈妈一半。”
紫云低着头,额前的秀发垂下来,看不清面色,声音是冷的。
“哎哟你可说笑了!我哪里敢和你抢好事?你也不用这么恨我,马上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以后也许还得傍着你呢!”
“离开?呵,妈妈才是别说笑了,紫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行了,倔什么!明天你就收拾收拾,我会派人送你去京上城,到了那边可得好好表现。”
临娘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地说了,就招呼两个大汉离开。
“等等!还麻烦妈妈说清楚,要送我去京上做什么?”
紫云喊住了临娘。她从别的客人嘴里听说过京上,可那是都城啊!为什么会京上?不对!再退一步想,临娘怎么可能随意送她离开,到底是谁?
“做什么?哼!也不知道你这狐媚子用了什么法子招惹了京上城的花千绝,竟然让他亲自现身,点名要你去京上,到他的地盘做事。”
似乎被提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临娘冷哼一声,愤然开口,说完便一甩衣袖,带着人走了。
紫云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花千绝?谁?明明她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
“花千绝,他的地盘不是也是……”
紫云忽地想起什么,自嘲般勾了勾嘴角,理了理被钳制时折皱的衣裙,坐下来,斟酒,也不知给谁敬的,举杯对着空气,眼中无光,一杯,两杯……
最后,她缓慢地走到阁间门边。乐语楼里暧昧的言语,女子嬉笑,在这听得清楚。
她歪着头听了一会儿,将门,轻轻关上了。
另一边,云娇乖巧地坐在茶馆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茶馆一楼正中央唾沫横飞,说得兴起的说书人。
茶馆名叫“悦听”。一楼喝茶听书,二楼备有客房,三楼则是主人的住所。茶馆后方还有一个自带的院子,其中央种有一株巨大的梨树。--也不知这家主人用了什么法子,这株梨树竟然常年开花,并不见结果。梨树下方布置石桌石椅,四周种有些许茶树,清新雅致,据说是接见贵客的场所。
云娇在此之前从未进入茶馆大门,更别说坐在茶馆角落的木桌上听书,吃着茶馆附送的一小碟花生米。--虽然她并是特别不喜欢吃花生米。
--至于原因,除了茶馆主人和自家爹爹似乎有所不和,还有就是这里“凡进去馆内必先交五两银子”的规定。云娇只是个孩子,即使是特别想听说书人桃先生的书,也没有办法拿出这么多钱来的……
今日则不同,有间流心非常爽快地付了两人的账,留她在这里等着,独自去了乐语楼。
“宝贝小徒儿!为师回来了!有没有特别想念为师呀?”
“没有。”
云娇不用扭头也知道从对面的位置传来的话语声来自有间流心--方才他进门的时候门上的铃铛响了。顺口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哇!为师这么辛苦跑出去帮小徒儿的忙,没想到小徒儿你完全不想为师……告诉为师,这是为什么?”
有间流心一脸心痛,整张俊脸上写满了委屈。他的嘴巴撅起来,眼睛睁大了一眨不眨,目光幽怨,全然不像个二十几岁的人,只是个受了委屈的孩童般。
“因为桃先生的书很好听呀!”云娇一脸理所当然,见有间流心睁大的眼睛里仿佛又多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赶紧接着说,“而且你走之前不是拍着胸膛保证了好多遍没问题,不用担心你的吗?那我就相信你咯!”
“我……好吧好吧!小徒儿,为师都搞定了,以后你就得去京上才能见到你的紫云姐姐了。”
有间流心这才想起自己临走时为了打消云娇充满怀疑的目光说的话,耷拉了脑袋,叹口气,认栽。
“知道了,你要说话算话,让紫云姐姐去那里做分管哦!”
云娇露齿一笑,得到有间流心肯定的回答后继续聚精会神听桃先生的书。
今日桃先生说的是一青楼女子牺牲自己,以自己的身体和清白作为“垫脚石”,在某皇亲国戚那儿铺开一条路,成全了想要成为都城第一琴师的爱人。
而云娇从有间流心那里了解到,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个女子叫“白溪”,她的爱人,就是此时的京上第一琴师“岚啬”。
“如果让白溪早些看清岚啬心里根本没有她,甜言蜜语都是骗她的,她也会这么做的。毕竟,爱情是毒药,深入骨髓,便如飞蛾扑火,无药可救。”
云娇还记得有间流心说了这样一段话。
--有间流心在京上除了本身的名字,还以“花千绝”为名,经营着京上最大的青楼“陌上香”,并且通过数年时间,掌控了京上所有的大小青楼不说,手中势力连同周边城镇也延伸甚广。“花千绝”在青楼界中赫赫有名,所到青楼的主人都得看他三分脸色。
而白溪和岚啬都曾是他手下的人。
“宝贝小徒儿,想要桃先生私下里也给你说书吗?”
有间流心看云娇听得认真完全不理自己,一个眼神都没给过他,只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因为桃先生的书,他正有拜访“悦听茶馆”主人的意思。
“想呀!可是做不到吧……”
云娇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
“怎么会做不到?为师亲自出马还有做不到的事情吗?来,我们去见这里的主人。”
有间流心来了兴致,决心借此机会令他认定的宝贝小徒儿对他另眼相看!二话不说,拉着云娇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乐语楼。路人聚集,交头接耳。
临娘站在众人围成的圈内,啧啧叹惋,皱眉,摇头,将手绢拿到额头,不愿看见脚边的惨象。
“好好的跳什么楼寻什么死?又不是让你去京上卖,真是的!还得我花钱给你料理后事,亏了!亏了!抬走!今个不营业了,赶紧来人把这给我洗干净!”
乐语楼的人动作很快,遵从命令的同时也驱散了围观的人群。不一会儿,地上只剩了一滩红色的液体……
乐语楼关门了。陆贾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人中的一个。他驻足,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地上的液体有些干了,呈现暗红色,好事的苍蝇们在上面飞来飞去。
“紫云死了?唉!不知道乐语楼下一个头牌有没有她一样的姿色……”
他背着手,也摇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