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听茶楼,二楼客房。
步惊鸿斜坐着,倚着桌案,看着床榻上的喏喏面不改色地把瓷碗里的药喝下,摸一摸嘴巴,把瓷碗递给了端着小案守候一旁的青衣。
青衣完成了任务,端了小案,先行离开了。
“你不觉得苦吗?眉头都不曾皱过。”
步惊鸿出声询问,继而收回了审视的目光,闭目养神。
他想起在云府为云娇喂药的情景。那个小丫头也真是倔,苦涩的药汁喝下去,眉头都快皱成小山了,还嘴硬地摇头说“不苦”。
而这个叫“喏喏”的女孩,看起来倒是比云娇从容多了。
“一开始是觉得有点苦,不过习惯了就好,我吃过的苦头比这厉害多了。”
说话时,喏喏的脸上绽开一朵微笑,她的眼睛看着步惊鸿,心里有着惊艳,存着感激。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心肠又这么好的人。不仅给她治病,特地吩咐人照顾她,还为她准备新衣,而吃食更是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生病真好。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好人?别想太多,照顾你的几个人把他们的命和余生自由作为交换,才让你有资格住在这里,享受这样的待遇。”
步惊鸿未曾睁眼,却似是看穿了喏喏心中所想。他不曾加掩饰,将“真相”赤裸裸摆放在这个年仅八岁的女孩面前。
他本以为将得到喏喏的声泪俱下的控诉,但喏喏没有说话,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存在。
步惊鸿稍稍有些意外,忍不住睁开眼查看,却只见喏喏面上的微笑,一点也没有逞强,笑得自然而温和。
“你知道我说的话的意思,对吗?”
“知道,但是大壮叔叔他们没有死,而且得到了你的抚照,过得比之前强多了,我们都要谢谢你。”
喏喏年纪不大,说出来的话却很是理性。
生病的这几天她见过大壮一次,他还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但精神了很多,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又匆匆离开了。
短暂的接触,喏喏却能感觉到大壮的不同。
她和大壮并没有血缘关系,与其他人也没有。他们几人是她流落到永安城后认识的,明明都是乞丐,却救下了流落永安,饿昏在街边的她。
印象中,以前的大壮总是唯唯诺诺,目光闪躲,可现在他的眼睛里多了东西,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大壮心里是高兴的。这就足够了。
喏喏的话让步惊鸿再一次意外,他瞧着喏喏,忽然有些好奇是怎么样的经历,铸就了这样一个人女孩。
他心里生出个想法,于是开口。
“你,愿意把命卖给我吗?”
“你能给我什么呢?”
“足够你独善其身,又能兼顾重要的人的地位和能力。”
在步惊鸿回答之后,喏喏没有立刻回答。
她收起了笑容,微微低了头,目光从步惊鸿身上离开,落在地上,也不知在看什么,但从神情可以看出正独自认真地思索。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就尽早回去吧。”
见她如此,步惊鸿从容地站起身,如此说道,走到门边,
“不必做多余的事,我这里也不需要帮店跑腿的人。”
语毕,步惊鸿打开门出去,又从外面合上,留了喏喏一人在客房内。
桃先生在门外恭候多时,此时见步惊鸿出来,慢步上前,汇报后者交代的事。
“大壮几人已经回去了,做过简单的训练,基本的收集情报应该没问题。”
步惊鸿没话说,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当时之所以决定收下大壮等人,归其原因,其一,是因为天下之事除却有间流心相关,他人一概别想从天阙这里得到无偿的帮助。
其二,则是因为乞丐在永安城的特殊地位。他们虽是地位卑微,但却掌握了永安城绝大部分的窄巷路线。
每个城池都有一些脱离平常百姓及官府而存在的灰色地带,在永安,无数房屋之间的窄巷就是其中最大的。
乞丐们常年盘踞,对此无比熟识,通过某些特殊的路线,能大大缩减路途上耗费的时间,也方便隐匿行踪。此前有间流心也提到过一些。
天阙由于一些特殊的缘由,尚且还在休养期间,并不能动用太多人手。有间流心逃难永安城,他步惊鸿作为其唯一同门,护短之下,不得不做些预防措施。
--有间流心是他心里除了师父之外最重要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而被无数人追杀,他都会为他开辟一条生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沉吟片刻,步惊鸿开口询问桃先生。
“已经未时过半,今日的观莲诗会快开始了。”
“嗯,知道了。人都去了碧水湖,正好让我清静地休息,晚上找师兄一起去放花灯。”
步惊鸿应一声,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一边走到三楼的阶梯上。但没上几步,他的步伐渐渐缓慢,踌躇不前。
桃先生站在原地,等着步惊鸿转过身。
“桃核,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今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我有些担心师兄……对了,百阅阁那队人马现在在哪里?”
“已经在查了。”
“还在查?天阙休养期间消息传递的速度慢了很多啊……也罢,先睡觉吧。”
步惊鸿若有所思地揉揉眉心,继续前行。
目送步惊鸿上去,桃先生扭头看了眼喏喏所在的紧闭的客房门,慢步下了楼梯。
悦听茶楼暂停营业,请的店小二归家休整也有几日了,此时包括喏喏,悦听总共只有四人。
“桌子有些积灰了,青衣这个丫头又偷懒,说到吃的东西倒挺勤快。”
顺手,桃先生随机检查了一张木桌,手指抚上去,隐隐沾染了一层灰。他摇摇头,背着手走到门边,伸手开门。
--门外是流动的人影,三三两两,男女老少,各自成群。他们神情放松,有说有笑,去向大多相同。
侧耳,可以听见不远处小贩的吆喝声,好似是什么“荷花莲子糕”,还有一些其他的吃食。荷花盛开的季节,总离不了这些与它相关的,做生意的人变着花样,要在这种时节讨个好商机。
“每年一度的的荷花诞辰日,还是差不多的热闹。不过,总归有些不同吧。毕竟有些东西的变化,和花开的时候一样,是悄无声息的。”
桃先生独自喃喃。他跨出门槛,回身关上门,走几步,融入到人群中。平日说书时那把六瓣桃花扇被他换下,此刻手里摇着的折扇画着山水。
步惊鸿为隐匿身份,不愿白日出行,但他桃先生本就是见得了人的身份,并无太多顾忌。
观莲佳节是个放松的好时节,他也该应了民俗不是?
而另一边,心心念念着出门游玩的云娇终于如愿以偿,偕同云沂源与苏焱前往碧水湖畔。
走在路上的她没了在家中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到目的地的急切,悠闲自在地走在最前面,心里期待着今日的游湖。
她原以为早晨便可出府,特地起了个大早,还亲自去唤苏焱,不想她如此兴致勃勃,家中却是不许,还留了苏焱用午膳,直到未时才得到出府的许可。
“爹爹真是的!叫我们晚点离开,他自己倒好,带着娘亲过后便不见了踪影。”
想起离开时去寻云傲告别无果,云娇便有些愤懑不平。
“娘亲久不出府,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娇娇你就别抓着不放了。”
听见云娇还很孩子气的话语,云沂源笑着应她。
“我就是想到了就随口说说,说说还不行吗?”
被云沂源训嘴,云娇有些不乐意了,嘟着嘴巴说着。
她的目光在四周游走,眼珠子转啊转,寻找着新奇的玩意儿。
忽然,云娇的目光落在了一处,她的眼睛一亮,转了身走几步,凑到云沂源身侧,扒着他的手,说道。
“哥哥,你看那边!是不是一对双胞胎?还是一男一女呢!”
顺着云娇的目光看过去,云沂源看见了她所说的那两人。
略微思索,云沂源再看过去,瞧见两人身边的仆从,断定了两人的身份。
“应是司南家的那对姐弟,司南明镜和司南宇。”
“司南家的?我往日出门,好像都没见过他们。”
“司南家家教严谨,家中女子非特殊时节,或经得许可,不得外出。娇娇,你以为谁家都像我们爹爹一样开明,对闺女平日的行踪放任自由吗?”
云沂源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明了云娇的想法,开口解释。
且说,云府家教确实不同于寻常富家。云傲性子迥然,随性而理智,府中董韵本是属下,却敢直呼其名姓,而他也真就乐呵呵地应了。
对于云娇,更是纯粹“放养”,只要求按时回府,夜间少出门,别惹事而已。如若不然,云娇也便没有机会认识偶尔入城的刘佐,又或身处青楼的紫云了。
“那岂不是太可怜了?永安城里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听了云沂源的话,云娇感叹一声,忍不住又多看了司南姐弟几眼。
不远处的司南明镜视线恰巧转向三人所在,似乎是发现了云娇的目光,绣眉一皱,拉着司南宇的手便快步走了,渐渐隐匿在人流里。
身后的家仆眼见自家小主手上还攥着小贩的翠玉步摇,留一人付帐,其余追着二人而去。
云娇见此,自知失礼,悻悻地收回目光,又看向了别处,把心思转移到一会儿的游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