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帝都要把孟浩然放归了,那京城是留不住了,只有悻悻启程。王维执手相送一程又一程。说来也怪,王维和李白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孟浩然和他们却都能分别做好朋友,人以群分在这里只有了一半的效力。
王维看着孟浩然落魄的样子实在不忍,于是披肝沥胆的做了一首赠别诗,开导了孟浩然一番:
《送孟六归襄阳》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杜门”是“堵门”的通假,意思是闭门不出的意思。
“子虚”是个典故,汉司马相如作《子虚赋》,假托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三人互相问答。这也是成语“子虚乌有”的来历。王维是在说:
君在家中长时间闭门不出,
世间人情世故早已经生疏。
我这里为你献上一条良策,
劝告你回到鹿门山的旧屋。
醉借酒意在田间纵情高歌,
兴之所至翻一翻圣贤之书。
这正是你这一生正确的事,
不要学相如妄想朝堂立足。
这话听着刺耳,恰是王维的真心,他世代名门,既有敏锐的政治目光,又有识人之明,他对孟浩然的了解甚至高于孟浩然的自知。
孟浩然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对于王维情真意切的劝告,他倍受感动,回赠一首《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的意思是说:我在长安混的这么惨,也没什么盼头了,现在就要回去隐居了,只是可惜不能和你王维在一起了。朝中的大佬们谁能再拉我一把啊,除了你王维,我在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知音了。看来我的命里只能是孤独寂寞的终老田园了。
其中的“欲寻芳草”借用《离骚》中对芳草、芝兰的用法,表达了自己高洁的志向,也就是说要归隐了。“当路谁相假”一句中信息量大一些,其中“当路”是指“执掌权柄的人”,“相假”是指“互相借力、扶持”。
其实从这首诗里能看出孟浩然还是不死心,只是求仕无门而已。
就这样,开元十七年(729年),孟浩然离开长安,不过他可按照王维画的圈去做,而是继续外出游历,由此看出,孟浩然家境不错,随时都能开启“想走就走”的旅行。
离开长安不久,他结识了一位曹姓御史,这位曹大人很欣赏他的才华,陪他旅游了一段时间后,表示愿意正式上表推荐他。彼时的孟浩然正在伤心怀才不遇,写了一首《同曹三御史行泛湖归越》的诗委婉的拒绝了他,诗的最后两句是“杳冥云外去,谁不羡鸿飞”,那意思是说哥们这闲云野鹤的生涯你们羡慕去吧。
但是,很快孟浩然的心思又开始活泛,大约在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左右的一个深秋,又一次在长江下游游历,目睹萧萧落叶、大雁南飞,睹物思情,又写下一首《江上早寒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这首诗的诗眼在最后两句,用的是《论语·微子》孔子派子路向隐者长沮、桀溺问津(渡口)的典故,长沮、桀溺两位不回答津(渡口)的所在,反而劝说孔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其中,孔子代表“入仕”,长沮、桀溺代表“隐逸”。孟浩然是在说,自己也想问问,这渡口在哪里,可是“平海夕漫漫”,无从问起。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赏识孟浩然的张九龄正式拜相,于是他第二次前往长安求仕,可惜也没有什么确切消息,于是他当年又回到了老家。
也就是这次见张九龄不果,使孟浩然错过了可能是祖先拯救了银河系换来的一次机会。
那是在开元二十三年(735年),韩朝宗为襄州刺史,十分欣赏孟浩然,准备邀请他一起赴京,予以大力推荐。这位韩朝宗在推荐人才方面大大有名,虽然没有特别成功的推荐案例,但是李白这么孤傲的人,号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也曾经给韩朝宗写过一封求助信——《与韩荆州书》,其中李白低到尘埃里赞颂韩朝宗的声望——“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就是这样一位韩大人,在约定时间等着孟浩然一起上路的时候,孟浩然却爽约聊聊,韩朝宗让自己的仆人去孟浩然那里看看情况,结果发现这位正在那里跟朋友喝酒呢。也有人提示他,哎,今天不是你和韩大人约好上路,结果孟浩然说,已经喝起来了,那里还管别的事。韩朝宗得到回报,鼻子都气歪了,愤然上路。结果孟浩然酒醒后也没有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反而号称“无悔”(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据我分析孟浩然的心理,要么是觉得我都走了当朝宰相的路子了,有你一个韩朝宗不多;要么就是张九龄那里有了明确的不利消息,谁推荐也没戏了。
我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孟浩然还有入仕的机会,除非他脑子秀逗,不会干出这么破罐子破摔,自绝于韩朝宗的事来。
既然没跟韩朝宗走,那就有时间了,所以他在当年接受朋友崔国辅之约而东游越剡,在途经武汉的时候,与李白相会在黄鹤楼,这才有那首著名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位崔国辅做过几任小官,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诗作的风格清新,语言流畅,平淡自然中见含蓄委婉,跟孟浩然诗风很近。试读崔国辅的一首小诗吧:
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
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在此后的两年里,孟浩然老家的鹿门山和岘山上留下了大量的足迹,也流连在吴越江浙之间,诗风愈见老练,留下了很多的佳句名篇。摘录几句吧: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夏日南亭怀辛大》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宿建德江》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荆吴相接水为乡,
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
天涯一望断人肠。
——《送杜十四之江南》
最重要的作品是《与诸子登岘山》,笔调雄浑,抒情深切,堪称孟浩然对自己的人生总结,尤其是头两句,堂皇大师气度。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岘山也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山,传说是伏羲死后的身体幻化而成。而岘山像个大大的脚印则是因为伏羲是母亲华胥氏在雷泽踩到了一个巨大的脚印,怀孕十二年后生下的,所以死后又向脚印致敬。
岘山在襄阳城南,名胜极多,夹鱼梁州与汉水之东的鹿门山深情相望。
诗中提及的“羊公碑”,是指司马氏取代曹魏建立晋朝之后,名将羊祜镇襄阳,颇有政绩,深得民心,他死后,襄阳人在岘山立庙树碑以纪念。人们来到碑前思及羊祜的功绩,莫不流泪,因此被又称为“堕泪碑”。金庸先生也把这个典故写进小说《神雕侠侣》中,杨过为郭襄庆祝16岁生日,召集天下群雄议事,就在这“堕泪碑”前。
首先慨叹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点明了世事发展的自然法则,面对流逝的时光,代谢的人事和巍巍的岘山,诗人想起包括羊祜宋玉、刘备、孙坚等前人的名垂史册,在对应自己的黯然无闻,不免惆怅。放眼鱼梁洲,看到鹿门山,想到云梦泽想到庞德公、司马徽、诸葛亮、庞统等人,又想到自己大半生都在鹿门山进进出出,难遂志向。也想到了自己的默默无闻,不免黯然伤情。最后视线再回到更具体的“羊公碑”前,想到400年前的羊祜建功立业,羊公碑至今还屹立在岘山令人仰慕;而自己满怀兼济天下的雄心,却不得已隐逸终生,死后难免湮灭无闻,对比之下,自然要“泪沾襟”。
到了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张九龄罢相,贬谪为荆州大都督长史,来到了孟浩然的故乡,他孟浩然招到身边,做了一个没有编制的幕僚。其实这也算是一个机会,可惜孟浩然追随了张九龄不到一年,却又归隐,只是留下了一些题如《和张丞相春朝对雪》、《陪张丞相登嵩阳楼》、《从张丞相游南纪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陪张丞相登荆城楼,因寄蓟州张使君及浪泊戍主刘家》、《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寺》、《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之类的诗。当然,孟浩然最有名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也是在此期间完成的。
孟浩然为什么在张九龄身边归隐,没人知道,只是能看出,已达天命之年的孟浩然,还是在出仕和归隐中撕裂和痛苦。以至于表现出“居庙堂则思江湖,处江湖则羡庙堂”的状态。也许他需要的不是张九龄、韩朝宗这样的高官推荐,也不是李白、王维、王昌龄这样文士造势,他其实最需要的是在被隐逸和功名撕裂的时候,有一个人来给他指条明路。
就在他离开张九龄的第二年,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王昌龄谪赴岭南路过襄阳,孟浩然热情接待,吃好喝好再赠诗饯行,在《送王昌龄之岭南》他写下了:“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的豪情句子。也就是和王昌龄的这份感情,间接把他送上了不归路。开元二十八年(740 年),王昌龄遇赦北归,再次到襄阳,拜访孟浩然。孟浩然正患疽病,忌吃海鲜一类的“发”物,结果两人见面后非常高兴,孟浩然依然是“宁伤身体不伤感情”,陪着王昌龄大口喝酒,大碗吃海鲜河鲜,致使痈疽恶化,不治而死。
那个时候虽然没有劝酒者承担赔偿责任的说法,但想必王昌龄会内疚很久吧。
李白曾经写诗赞美孟浩然,这也是当时世人对孟浩然评价的共识: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不过,我相信,和孟浩然同被尊为“山水田园诗派”领袖的王维一定不这么认为,只有王维知道,归庐醉歌笑读书,只是对孟浩然的一个祝愿而已,他始终在功名和隐逸之间撕裂着。
最后,用孟浩然的一首诗结束这篇小文,假装我们相信他做到了“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自洛之越》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