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城三四日路程的一座小山坡,坡后是一座不高不低的孤山,坡前是一条不到丈宽的小河。虽然山不高水不深,但——也算得上背山面水,是常人眼里的一块风水宝地了。
“还真是个好地方!”踏着晚霞行到坡下的马车里,秋曳澜握着车帘,似笑非笑的说——她目光在一只受惊的野兔身上——尤其是肥硕健美的后腿上停留良久,才狠狠心收了回来,看向坡顶。
借着夕阳的余晖,可以看到那里正聚了一群人,服饰简素,未见艳者。
“打发个人上去,问问是不是西河王府的人?”秋曳澜注目片刻,意味深长的笑了,“让主持之人下来说话!”
山坡虽然不高,但来回总归要花些功夫的。
半晌后,天色就黑了下来,下人们纷纷打起火把——毕竟这里是野地,四面空旷,七八个火把也就能照那么一团地方。
火光之外,是俨然无穷无尽的黑暗,怕黑的苏合不禁傍在秋曳澜跟前,寸步都不敢离开。
秋曳澜看得好笑,正要出言宽慰几句,不远处却已传来一声轻咳,语气诧异:“五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下人们循声分开,让秋宏之走进来。
这位王府庶长子年已加冠,他身量矮小,但容貌清秀,穿着一身藏蓝夹袍,右手不住的转着一枚玉扳指,左手负在背后,神色疏远之中带着戒备,“你不是在将军府中侍疾么?怎的撇下阮老将军来此?”
秋曳澜懒得跟他罗嗦:“路氏埋了没有?”
这不客气的问话以及问话的内容都让秋宏之眉头一皱,面上怒色涌现!
但秋曳澜紧接着一句:“你生什么气?难为你想让我喊她祖母?!她配吗?”
“五妹妹说笑了。”秋宏之脸色阴沉的道,他打从心眼里厌恶秋曳澜,不说路老夫人生前对他的钟爱,就说路老夫人去后,在争夺世子之位上,他失去的巨大助力,也足够他恨死这个堂妹了。
偏偏他还拿这个堂妹没办法,此刻就露出难掩的厌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秋曳澜却比他还不耐烦,阴着脸,喝道,“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把路氏埋这里?”
“她不能葬入咱们家祖坟,又记着祖父,想在这里远眺,这点小小的愿望,五妹妹你堂堂郡主,总不至于计较吧?”秋宏之当着下人的面被接二连三抢白,非常的下不了台,又怕甩手而去,被秋曳澜抓了把柄折腾出事情来,只好憋着气回答。
然而秋曳澜冷笑一声:“我为什么不计较?!我问你,她是什么人?!”
不等秋宏之回答,她已自己回答,“她就是个外人!祖母既把她赶了出去,那就跟咱们家没有关系了!念着她生了伯父,你们给她办后事,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跟你们计较了……但你们居然还把她埋在这能眺望咱们家祖坟之地的地方?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祖母做错了,她受委屈了?!”
秋宏之脸色微变,沉声道:“我出京之前请教过廉家舅公……”
“那你肯定没跟舅公说清楚!”秋曳澜冷冰冰的道,“不然舅公答应你才怪!你大概就跟舅公说了你的难处,让舅公答应你出来安葬路氏吧?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我告诉你,这地方不许埋她,你敢埋下去,就等着我进宫给祖母喊冤!告你们父子大不孝!还远眺、还记着祖父!不要脸的东西!她是祖父的什么人?也配记着我祖父!?”
秋宏之被气得脸色发白,禁不住朝马车踏上一步:“你……”
苏合忙挡在秋曳澜跟前,警惕的望着他。
“你让开!”秋曳澜却把她推坐到一旁,冷笑着道,“怎么?我给你纠正错处,你倒是想对我动手?!再没见过你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了!我现在就在这里,你上来动我一下试试!”
“公子您息怒!”秋宏之的下人赶忙扯住他——秋宏之要真按捺不住上去打了秋曳澜,以这位郡主的折腾劲儿,秋宏之这辈子估计都完了!
秋宏之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他恨不得把这堂妹活活掐死,但拳头紧握、张开,连续数次,还是强迫自己忍住,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那你的意思是?”
“远远的随便找个地方埋掉!一个被赶出去的弃妾而已,族谱上早就没了她的名字,还想死皮赖脸的跟咱们家扯关系!”秋曳澜森然道,“活着的时候没脸没皮的做了十几年老夫人,享了十几年如同太妃的福,怎么死了还纠缠不清了?!八辈子混勾栏的货色也不见得这么无耻下流!”
“你!”饶秋宏之决定忍耐,也被她刻薄的言辞气得暴跳如雷,一挽袖子就要冲上来,“我把你个……”
秋曳澜目中厉色一现,跳下马车,指着他道:“我个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公子!您冷静些!您千万冷静些!”下人吓得死命把秋宏之往路旁拉,这时候也顾不得秋曳澜会听见了,一迭声的劝道,“王爷病了,王妃也说身上不爽快,又讲七公子年幼,把事情推给了您——您说这是什么意思?亲家老爷的话您忘记了吗?而且五郡主明明说回将军府去侍疾了……为什么会忽然到这里来?!”
这番话犹如一桶冰水,从秋宏之头上浇下来——那下仆生怕还劝他不住,索性把前事也说了:“上次您在王府被人推下湖,事情问来问去最后竟落在了柳姨娘头上,您说这怎么可能!柳姨娘得宠又没子女,为什么要害您?!”
秋宏之深吸了口气,推开下仆的手,走到秋曳澜跟前,沉声道:“是王妃让你过来的?”
秋曳澜这时候也敛了刚才的尖酸刻薄,笑吟吟的仿佛从没说过那些话一样:“难怪路氏跟伯父都喜欢大哥你,果然聪慧机敏!”
“王妃对你很好吗?你这样帮着他?”秋宏之冷笑,“你以为秋寅之承了王位,你会有什么好处?王妃的为人……”
“打住吧!”秋曳澜抬手示意他闭嘴,“伯母她把这地方以及你过来的时间透露给我,用意是什么,我清楚得很!不过就算她不设法告诉我,我也要打听的。”
她眯起眼,“大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专门过来气你的吧?”
秋宏之微微皱眉,心中忽然感到不妙,他冷声问:“你要去哪?”
“我想去给祖父祖母,还有我父王母妃扫墓。”秋曳澜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今天不小心错过宿头了呢!我一个女孩子家走夜路好害怕好害怕……但谁叫我命好遇见了大哥你?你跟我一起去吧,这样你不会担心我、我呢也不会害怕了不是?”
秋宏之怒道:“你什么意思?!”
“不让你亲自安葬路氏的意思!”秋曳澜很坦白的道,“当初我母妃过世,我这个做女儿的竟没能送她最后一程!那还是堂堂王妃呢!凭什么路氏一个卑贱的弃妾,反可以有亲孙送行?你觉得我是那种以德报怨宽宏大量慈悲为怀心慈手软的人?!”
火光中,她笑容甜蜜,丽色倾城,目光却冷漠彻骨,让人望之心生寒气,“别犹豫了!跟我走吧!不然,我回京之后,就说你为了咱们家一个弃妾的安葬,竟然不去给正经的祖父祖母扫墓!你自己想想这名声传了出去,你那嫡母该多开心?!”
秋宏之面容扭曲良久,在心腹下仆低声劝说里,到底狠狠一跺脚,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噢,还有件事儿。”秋曳澜满意的转过身,忽然又停步,轻描淡写的道,“当初我母妃的葬仪,是我阮表哥出了五千两银子,才办成的。所以你们想葬路氏,得给我六千两银子!否则的话,她休想入这个土!”
秋宏之险些吐血:“那是王妃收的钱!”
“这段日子不是你当家?回去之后立刻拿给我!”秋曳澜淡淡的道,“如果你不拿的话,相信我,我对于讨债是很有心得的……而且,到那时候就没有只要你们六千两这样的好事了!”
秋宏之定定看着她信手甩下的车帘,脸色铁青!
次日,晌午,春晖满地。
“路氏死了,不但死在她的亲生儿子手里,还是被儿子骗死的。我想她临死前,一定难受得死去活来吧?而且她的后事也极尽狼狈……哈!”
高大的陵碑下,一身素服的秋曳澜浑然没了前一日的刻薄跋扈,她把所有人都打发到远处,拨弄着火盆里的纸钱,轻声细语的同陵墓里的阮王妃说着话,“她害了您跟您父亲,又逼得您自尽以保全女儿……其实哪怕您自尽了,您真正的女儿还是没了……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没的?”
“幽眠香牵涉太大了,路氏怎么都不肯交代她打哪儿弄来的;秋孟敏呢,那晚试探下来,他仿佛不像知道的样子……不然为什么会认为您的死不是什么大事?我如今还没法查清幕后真凶,只能先送路氏上路,给您出一口气!”
“当然,这些年来欺负你们母女的人,不仅仅是路氏。秋孟敏、秋语情、杨王妃……西河王府上下,真像阮表哥讲的,没有一个好东西!”秋曳澜呢喃着,“您放心,我都记着,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毕竟,谁知道他们手里还有没有幽眠香?!”
“我到现在连那香是什么味道、什么样子都不晓得……要一直防着多累呢?所以啊……他们还是都死了好,这样,我就不怕了。”火光返照在她脸上,原本白皙娇嫩的面颊,像染了一层胭脂,艳色逼人,“噢,差点忘了,还有个好消息:阮家有嗣子了,不会绝户了。纵然如今阮家非常败落,但您娘家这嗣子,却很厉害的样子呢!”
“……虽然他来路仿佛有些问题。”
“但对我很好,这份好还是拜您所赐——毕竟我三番两次惹他生气,更不是他心目中合格的表妹,想来不是念着您是他姑姑的缘故,他早就撒手不理会我了吧?”
“不过,只要他能撑起阮家门楣,以后不理我也没什么……反正我以后自立应该没问题……吧……”
“总而言之,您受过的委屈、感受过的绝望,我都会给您一一讨回公道的……”
“不为别的,就为从前,我父母也是拼了命也要保全我呢……可惜我如今想孝敬他们都不能了。这份心意,就请您代领了罢……”
她伸手,一点一点摩挲着碑文上的字,末了,把头靠在碑上,冰冷的触觉,让她不禁有些恍惚:“爸、妈,你们还好么?”
前世今生的记忆,纷涌而来。
但秋曳澜早已在末世里学会了自控,她只放纵思绪了一小会儿,就强迫自己站了起来,朝陵碑深深一躬:“这次就陪您到这里罢,我得回去了——但望不久后,我再来给您说更多好消息!”
眼角余光看到苏合等人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秋曳澜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擦去颊上的泪水,轻声道:“是的,不管到了什么境地,我都要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我做到了呢……是不是?”
她前世的父母,都因为在尸潮中掩护她而死,两人最后的遗言是同一句话:“活下去!好好活!”
“我已经活了下来,我还要活得好……更要看着那些挡我路的人,一个过得比一个不好!”秋曳澜将帕子丢进火盆,淡然吩咐,“回去吧!”
正天高云淡。
是这样春阳似水风如绸的时节,即使是满地松柏的陵地,此时此刻,也披上了一层温暖和煦——那样脉脉的,如母亲抚摩的温柔与怜爱,充满了造物主对于生灵的泽被眷顾。
越往外走越明媚的景色,像是在她跟前,渐渐铺出一条生机勃勃的路径:越走,越光明;越走,越繁华。
浩浩荡荡的鲜春里,芳菲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