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况时寒的背叛,外祖父不曾兵败,父王没有战死,祖母还在,母妃也好好儿的……”厌烦欧晴岚的打扰、憎恶欧家对女儿的放任之余,秋静澜又感到无限的唏嘘,“澜澜是不是也跟她一样?”
那种执拗到不顾名节、不理俗世、不怕拒绝、不在乎伤痕累累的坚持,一望就知是在千依百顺里长大,受尽宠爱中成长,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情与卤莽。
没有一颗被保护到懵懂的心灵,如何能够在摔倒后一次次爬起来,且天真无邪的继续?
而他的掌上明珠,原本也该长成这样的女孩子吧?没有阴霾没有算计,像晴朗的天空一样充满了阳光与鲜花。
即使偶尔的哭泣,也如折射着彩虹的雨珠:忧伤还没到心底,已有新的喜悦来代替——这才是西河王府嫡出郡主该有的人生!
所以他越发不愿意看到欧晴岚。
那会让他忍不住的沉浸到各种设想里去——而那些“如果”、“倘若”、“假使”……将会把他一步步推到软弱的深渊中!
哪怕欧晴岚不远千里的赶到西疆,为此差点在况青梧手里受辱,秋静澜依旧没觉得有什么感动的。
践踏过太多美人芳心的他,早已磨砺出铁石心肠,常人眼里的美人恩深,对他来说却是索然无味。
倘若可以,他宁可拿这份美人深情,换个能干的下属。
此生,报仇与愧疚这两副重担,他挑着已经艰难非常,实在没兴趣再分心他顾。
——因此那一年,西疆凛冽的风沙里,月色如清霜的夜晚,秋静澜凝视着面前红衣似火的少女,听着她强自镇定的举出种种非她不娶的理由,心中的不耐烦渐渐淡去:“确实自己已到了成亲之年,若还不娶妻,到底是个麻烦!”
别的不说,单是底下人猜测他是不是好男风,或者索性就是不行——这样的名声对于年纪轻轻就试图执掌镇西军的他来说,就是个麻烦!
在那之前,还能说是专心为了报仇,没心思成家;在那之后,他总是要成家的,而且还不能拖太久——至少要抢在谣言出来之前。
在联姻的人选里,欧晴岚无论本身条件还是背后的势力,都名列前茅。
那时秋静澜信口敷衍着她竭尽心思想出来的措辞,心下慢悠悠的盘算着:“娶她么?好像也还可以:容貌不错,家世不错,最重要的是,心思足够单纯。”
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足够单纯,而且还听话。
单纯的人好哄——对于秋静澜来说,一个忠心有保证、还不需要他怎么花心思笼络,又能给自己带来联姻效果的妻子,可以说是小投资高回报。
毕竟,十几年风雨无阻的严苛进学,任子雍鞭笞下永无消遣休憩的岁月——连在勾栏里与花魁单独相对,都要时刻谨记着任子雍的叮嘱,秋静澜纵然不是懒惰的人,长久紧绷下来,他也感到疲惫不堪。
那些长袖善舞、心有锦绣的女子他也欣赏,但要说做枕边人,而且还是正经的妻……那还是算了吧!
譬如差点叫他娶了的江家那几位,无论是坏脾气的江十五、江十七,还是好脾气但城府深沉的江十八。如果不是为了江家的权势的话,秋静澜对她们半点兴趣都没有。
薛家那个薛芳靡也一样,要说薛弄晴也是跟欧晴岚一样,没有太多心思的女孩子——但不说薛芳靡搞了那么一出之后,秋静澜想再娶薛家女孩子会很麻烦,这需要他花费很多心思,难免叫他觉得划不来。
单纯说薛弄晴的性格,单纯是比欧晴岚更甚,但,太柔了。
柔到拖后腿的地步,正经想找个给自己不添乱的妻子的秋静澜,自然也不会考虑她。
他会讨女孩子欢心,不代表他乐意这么做——抓权、哄妹妹都来不及呢,偶尔得点空他只想歇一歇,那种最简单的后院都未必能够完全打理过来的女孩子,他半点都不想伺候!
所以不需要他讨好、反而时刻惦记着讨好他、且对其他人泼辣有为到怎么都划不到会吃亏的那一群人里的欧晴岚,在他看来简直物美价廉。
不过这世上会骗人的也不只是他——尤其是,欧晴岚的家世,与秋静澜妹夫的渊源,都让他不得不慎重:拒绝欧晴岚可以,一旦娶过门,除非她偷人,不然想跟她和离简直不可能!
因此他问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末将若要把早年的红粉知己都收入后院,欧大小姐,您能答应么?”
“您若是答应,末将可以立刻中止与韩家议亲,明日就派人将末将先母留下的钗环送来给您作为定情信物!”
这么问时他已经做好了欧晴岚允诺的准备——毕竟这个女孩子,确实为他做了许多男子在这时候追求心上人都做不到的事不是吗?
他很自信对方会妥协的。
其实他压根就不记得从前那些红粉知己了,之所以这么要求,无非是给足欧晴岚颜色看,让她知道,即使成亲之后,最好也是乖乖的待在后院,不要打扰到他。
早就在报仇之路上耗尽毕生经历与热情的秋静澜,对于情.爱看得很淡很淡。他成亲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事业上的考虑,以及子嗣的延续。
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恩爱缠绵……这些在他眼里都是索然无味。
岳家有可借助之处,妻子温驯听话不要他操心,再给他生儿育女……日子就这样过吧。其他的他懒得想也不想去想了,但欧晴岚这样苦苦追求他,一旦成了亲,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觉得,应该让她醒一醒。
别到时候大失所望,变了嘴脸。
“这会就做好以后跟一群姐姐妹妹相处在一个屋檐下的心理准备,到时候我不纳妾或者少纳几个,没准她还会感激我吧?”
秋静澜这样冷酷的想着。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没错,他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但即使阅尽人间春色如他,不想也有料错的时候。
欧晴岚拒绝了。
手刃江家嫡孙时都不曾迟疑过的女孩子,差点被况青梧侮辱后亡命奔逃后也不曾流露多少软弱的女孩子,挣扎得仿佛将要溺毙在月光里。
他以为这种情况下,她带着哭腔和着泪水说出的回答,除了妥协之外,别无可能!
可没想到她拒绝得悲痛欲绝,却也坚定如磐石:“我心甘情愿为你赴死,我愿意为你做所有的事——除了纳妾!”
“我绝不能与其他人分享你!”
她几乎是大喊着说出她的决定——她不答应!!!
哪怕他许诺只要她口头上答应,那套代表聘礼的钗环次日就会送到她手里,她梦寐以求的秋欧氏的身份将落实——婚后反悔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没娘家的人!
不说当时的荆伯的地位,就冲着她娘家哥哥跟秋静澜妹夫的情谊,疼妹妹的秋静澜,也不会让妹妹难做的。
这些欧晴岚再单纯也应该明白,可她还是说了“不”!
那一刻秋静澜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心情,惊讶?失落?触动?恼怒?轻松?
好像都有一点,但准确的说又说不上来——最奇怪的是轻松,不明白为什么,看着红衣女孩子失魂落魄要转身而去时,由于根本没做好她拒绝的准备,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回答的他,竟流利的解下外袍披了上去!
好几天后他都在想,自己这样的一时冲动——他觉得自己就是冲动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一时的冲动,与一世的承诺是两回事。
他不觉得自己会因为那个月夜,那么刹那的简直莫名其妙的心动,会如欧晴岚所指望的呵护她一辈子,甚至连那个月夜他默认允诺欧晴岚不纳妾……老实说也没几分真心遵守的打算。
“先过着吧,我总是要成亲的不是吗?”繁忙的事务让他根本没有多少走神的时间,强迫自己投入到公.文里去时,他这样自语,又惊觉,“这不是她企图说服我的话么?”
摇了摇头,他不去多想,有点鸵鸟的想——先过着吧!
这一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一晃而过,他终于回到京中,与牵肠挂肚的妹妹团聚。
这中间他与欧晴岚一起经历了很多,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失去两人的嫡长女,那一刻他拥她入怀,第一次在她瞳孔里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彻底的空空落落!
那一刻他恍然惊觉,自己也有家了!
他不再单纯是秋曳澜的兄长,他更是欧晴岚的丈夫。
夫妻一体,那个早已出阁的妹妹,已有别人为她遮风挡雨。
而他也该向他的妻子,尽他的责任。
只是这一刻的触动过后,来自北疆的密使,带来关于当时的镇北伯、后来的建嘉帝的提议,让他再次投入到为妹妹打算的谋划里去——回京后,膝下寂寞的他,很自然的将妹妹的子女当作亲生骨肉一样疼爱。
欧晴岚始终没有对于嫡长女的夭折责怪过他,反而一样将江徽璎视同珍宝。
那天他从市上回去,带了外甥女与妹妹爱吃的糕点,却惟独忘记给妻子买什么,当妻子埋怨时,他信手拈来的笑:“璎儿有糕点、澜澜有吃食,你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我不就是你的!”
这个妻子果然好哄,当场笑得光辉灿烂,什么都不计较了!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他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不记得,但没有一次被责难到,因为少年时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经历,应付一个全心全意爱慕自己的妻子,实在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一直到有一次,已经白发苍苍的欧晴岚皱眉埋怨:“你怎么又亲自去买这糕点了?不是跟你说,我早就不爱吃了?昨天才下过雨,你腿上早年受过伤,这种天里走路都艰难,实在要买,叫下人去跑腿不就成了?”
他娴熟的哄:“也就几步路,再说想着你喜欢,去买时哪里还能想起来痛?”
“那可不行!”欧晴岚没好气的喝道,“你不痛我痛——你早就说过你是我的,往后,没我准许,你不许去!”
“好好好!往后出去都听你的……”说到这里,自诩风流、见惯风月的秋静澜忽然愣住了——望着还在蹙眉抱怨的白发老妪,再看看不远处甜白描金桃花摆瓶那光滑的釉面上隐约照出的霜鬓老叟,他茫然又不解的想:不是说好了只是找个不麻烦又有家世可借助的人成亲,先过了再说的吗?
为什么……这样就白头到老了?!
最要命的是,这些年来,是什么时候起,那个一直对他千依百顺温柔无比的欧晴岚,渐渐开始把他呼来喝去,而在她面前始终都是高岭之花矜持高傲的他,居然甘之如饴?!
恍恍惚惚的他用高山仰止的目光看向终于抱怨完、喜滋滋的打开油纸包,如少女时候一样眯眼享受糕点的妻子:枉费他自诩见惯人间春色、于风月之道可谓是了如指掌胸有成竹,却不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高手,润物于无声之间,竟让自己乖乖的跟了她一辈子!!!
而且,他一点都不介意,甚至还想着:“下辈子也不要折腾了,也还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