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翟心道:
“算算日子,可别是去打探消息的无色禅师……”
遂叫裘千仞将来人放在藤椅上,又取过油灯来看。
却见这僧人浑身污血,袈裟也破破烂烂,右臂软踏踏的垂在一旁,呼吸十分微弱,满面灰尘,却正是无色禅师!
不由暗骂自己乌鸦嘴,只能请少林寺的大和尚出来救人了。
便气凝丹田,仰头朝山门道:
“天鸣禅师,速速到一苇亭中相见!”
他将裘千尺毕生功力运于一线,声震四野,远远的传了开去,山间回声激荡皆是:
“一苇亭中相见……”
不多时,天鸣禅师并无相禅师从山门中疾奔而出。
那无相禅师刚出山门,就纵声道:
“老和尚眼拙,多日相处,却不知裘施主身怀绝技……”
显然对吴翟深夜惊扰寺众颇为不满。
吴翟却没工夫跟他唠叨,扬声道:
“老方丈,无色禅师重伤,速速前来救治!”
天鸣禅师大惊,脚下又快了几分,直奔入亭中,见一僧躺在藤椅上,生死不知,对吴翟合十道:
“裘施主莫怪,不知无色师侄为何重伤在此?”
吴翟道:
“我二哥方才上山,见一僧在山脚昏死过去,便背负上来,方知是无色禅师。”
天鸣禅师挽起袖子,握住无色左腕,良久长叹道:
“无色师侄原本受了极重的内伤,却又拼死赶回,更是伤上加伤,老和尚也无计可施,须得请心禅七老出手。”
裘千仞忽道:
“临别时,师父赠我一枚疗伤圣药,说受了内伤若不可治,服用之后,能保七日平安,可解方丈一时之急。”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磁蛋,轻轻击碎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蛋黄。
天鸣禅师深深一礼,伸手接过丸药。
却不敢贸然给那无色服用,便叫无相将其横抱起来,合十道:
“裘施主救命之恩,或不敢忘……”
吴翟急道:
“救人要紧,老方丈快去!”
天鸣禅师微微欠身,便与无相匆匆返回寺中去了。
吴翟见绿萼仍在怀中低声抽泣,便低头抚慰道:
“丫头,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去那绝情谷,将你爹好好的葬了。他虽罪大恶极,但人死灯灭,都不再提了……”
又对裘千仞道:
“二哥,你师父可救得了那天竺僧?”
裘千仞道:
“却未救得……”
便将那绝情谷中诸事,细细的说了一遍。
绿萼听那天竺僧竟然被李莫愁毒针射死,不由止住哭声。
听到小龙女失踪,忽然问道:
“妈,你见过南海神尼吗?”
吴翟笑道:
“哪有什么南海神尼,那黄蓉怕杨过不肯服食断肠草,现编的一个故事罢了……”
绿萼大惊道:
“那么,小龙女呢?”
裘千仞沉吟道:
“若没有南海神尼,想来那小龙女必然是自尽了。”
他几日不念佛,居然神志都恢复了大半,不像日前那般痴痴傻傻的样子了。
绿萼怔怔的道:
“是了,她担心杨过不肯独活,临死前还留了字在山崖上。”
吴翟道:
“小龙女却并没有死
。”
绿萼抬头问道:
“妈,你怎知道?”
吴翟看着绿萼,带着一丝暧昧道:
“小龙女既然留字在断肠崖,那她八成是从那跳了下去,然而断肠崖下却是个深潭,她是万万摔不死的。不如过几天咱们把她救出来如何?”
绿萼喜道:
“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忽然一愣,又道:
“她身中剧毒,不知能不能挺过去,等到咱们去救?”
吴翟笑道:
“丫头,你真想救她?”
绿萼呆呆的道:
“是啊,怎么了?”
吴翟直想挠头,这丫头怎得如此迟钝,便道:
“不救那小龙女,你便可去跟杨过了,如此岂不甚好?”
绿萼愕然道:
“我为什么要跟那杨过?”
原来,自出了绝情谷,她对杨过的心思便淡了,加上杨过不仅恩将仇报,差点儿伤了母亲,甚至放话日后要来寻仇!内心最后一丝好印象也因此消失殆尽,从此以后,不是路人,便是仇人,哪里还会考虑小龙女死后杨过是否接纳她这种事情?
吴翟赞道:
“好姑娘,你是真的放下了。”
绿萼仍然懵懵懂懂,问道:
“放下什么?”
吴翟笑而不答,扭头对裘千仞道:
“二哥,你放下了吗?”
裘千仞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的瞥了眼绿萼,问道:
“放下什么?”
吴翟望着漆黑夜空,森然道:
“放下那个重伤的婴儿,放下铁掌帮的前辈先烈,放下因你勾结金兵而枉死的无辜怨灵……”
话还没说完,裘千仞便面如土色,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又回到日前那个神志不清的枯瘦老僧,喃喃道:
“我罪孽深重,便该去佛前忏悔……”
吴翟怒道:
“你特么忏悔个屁!”
此言一出,公孙绿萼和裘千仞齐齐愕然望了过来。
吴翟自从上了少室山,说话便极为谨慎有礼,如那得道老僧,绝然没有半颗脏字,此刻却说“忏悔个屁”,着实突兀之极!
吴翟厉声问道:
“你去佛前忏悔,那佛陀能替你偿命,能替你去见司徒剑南,能替你去救治那婴儿,还是替你复活那些死人?”
裘千仞嘴角抽搐,尚未回答,却听吴翟又骂道:
“你堂堂大好男儿,既然迷途知返,便该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做了一件坏事,便做他一百件、一万件善事,纵然于事无补,却得个问心无愧。如此简单的道理却置之不理,偏要缩做一团,日日跟随一灯大师忏悔自戕,这二十多年你都活到狗身上了吗?”
裘千仞自第二次华山论剑以来,所见之人无不劝他忏悔罪孽,却无人看到他已经悔过自新,正该重新做人。
天长日久,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日日在佛前忏悔,才是唯一出路。
他本来生性刚烈,又骄傲自愎,二次华山论剑之前,眼中唯有五绝,骤然被人全盘否定,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二十余年日日折磨,几乎精神分裂……
骤然听到吴翟所言,便如暮鼓晨钟,轰然敲响了他蛰伏多年的一颗英雄之心,当下万念如电,心潮澎湃,竟尔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