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嫂今天的分量有点多了,可得留够了孩子吃的。”从妇人手里接过一碗**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徐小哥放心,都是嫂嫂刚刚挤出来的,绝不是过夜的,要不你喝一口尝尝。”妇人拍着胸脯道:“嫂嫂这里可不是白长的,家里小的昨天刚刚断了奶,以后每日都能出这么多。”
“原是这样,嫂嫂还是少挤一些,莫要因着一些小钱伤了身子。”徐羡把奶倒进陶罐子,吩咐道:“红宝儿给钱二十文,让嫂嫂买些好吃的补补。”
妇人接过钱喜滋滋的回了屋子,红宝儿斜着眼睛看徐羡,“你可真是什么买卖都敢做。”
“唉,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家里下奶的羊都快挤出血了,接了人家的生意又不能不做,反正她们也是涨奶,小娃儿吃不下,与其放着馊了不如卖给我换钱。”
这么好的主意当然不是徐羡想出来的,是刘婶儿的杰作,原本收奶的事情也是刘婶儿负责的,只是她后来开始压价,还忿忿不平的说:“谁还不会下奶似得,凭什么你这一碗奶就要十几二十文。”
后来这些妇人投诉到徐羡这里,徐羡便只好亲自来干,没什么好害臊的,只当是个寻常买卖,反倒是那些妇人常常趁机调侃徐羡。
红宝儿摸摸自己扁平的胸脯,似乎为自己没有这样的生财工具而感到遗憾,不解的问:“我二姐为何不会下奶?”
徐羡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嘿嘿……因为她缺少一个男人!”
问这种问题只能说明红宝儿还是个孩子,他本人其实相当的聪明甚至还有一点点早熟,年龄虽小做事却是一丝不苟,可见家中教养十分的好,跟柳河湾同龄人大不相同。
问他是哪家的却是不答,只说会给祖上丢脸,在徐家做活的妇人也不认得他,毕竟这柳河湾住着近千户人家呢。
他年龄小徐羡也不让他做什么重活,除了一大早的跟着徐羡去收奶,其他的时候小蚕做什么便让他做什么。
不外乎给大伙烧烧水做做饭,或者给妇人们打打下手,无事的时候便让他教小蚕识几个字,一天给十个铜钱不算剥削童工,汴河码头上最累的苦力也就是十五个铜钱而已。
谁知一连做了五六天突然的不来了,反倒是让徐羡有些揪心,眼瞧着要日上三竿也没见他的影子,估计是做得烦了小孩子果然没个长性,等他来结工钱的时候再好好教训他。
徐羡只好提着罐子自己去收奶,没走多远就碰上老张一瘸一拐的过来,见了徐羡就道:“在你家做活的小娃今天没来吧,刚才俺瞧见一个姑娘揪着他的耳朵拎走了”
“呵呵……难怪没来,可是个穿粉色衫子看着有几分刁蛮的姑娘。”
“正是!那姑娘俺认得是赵指挥家的闺女!”
“哦?哪个赵指挥?”
老张摇摇头,“说了你也不知道,其实俺也没见过。只知道叫赵弘殷在宫中任职,去岁调至护圣军,撇下一家妇孺随郭太尉西征去了。冬天时候,他家婆娘带着闺女找我家借过一贯钱哩,看在同是袍泽的份上,俺也只收了三分利,可现在还没还上,他要是回不来俺这一贯钱怕是要砸了。”
赵弘殷?徐羡摇头道:“确实不认得,难怪张叔家底丰厚,竟还做着放贷的买卖。”
“都是小来小去赚不到几个钱,赶紧的去收奶吧,今天俺有事就不去你家做活了。”不用说这老色鬼又要去私娼馆了。
“张叔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可得悠着点!”徐羡打趣两句便跟老张作别,可是没走出多远,身体就像是被突然施了定身法,手里的陶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只见他神色激动一字一句的道:“赵弘殷,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不能怪徐羡后知后觉,毕竟他也不知道刘邦、李渊、朱元璋的老爹叫什么,能灵光乍现想起来已经对得起赵弘殷生了两个皇帝儿子。
没错,赵弘殷就是宋太祖、宋太宗的生父,如此一来小混蛋的身份也呼之欲出,红宝儿应该只是个乳名,年龄上差不多,这副聪明劲倒也能合上他腹黑的性格。
想到这点徐羡一下子就不淡定了,整整一天都在纠结,当然思索着如何的跟赵家攀交情,再直白一点便是如何抱大腿。
皇帝,不管是英明的还是昏庸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赵家哥俩也不例外,赵匡胤无臣子之义,负柴荣所托篡后周江山,欺辱孤儿寡母。赵匡义无兄弟之情,野心勃勃阴谋篡位,还有杀兄弑侄之嫌。
后人常说大宋以仁义治天下,可没见他们对老百姓有多好,朱熹曾言“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但是不能否认老赵家真的出了不少的好老板,不仅给的福利高待遇好,对员工的个性也相当的包容,即便看你不顺眼也不会学老朱抽刀子,顶多远远的打发了事,这也是因为赵家兄弟开了个好头。
徐羡不渴望大富大贵权势滔天,可也想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里活得像个人样子,如果不想阵前拼杀、寒窗苦读,抱大腿是最好的终南捷径。有腿可抱直须抱,莫待腿粗抱不成,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赵弘殷涿郡人,原是成德节度使、赵王王镕麾下的一员亲吏,曾在晋梁大战中率领五百骑兵增援过后唐庄宗李存勖。李存勖见他勇猛善战便留在了身边,放在六军中的飞捷军做一名不大不小的军官,负责守卫宫禁。
在之后人生中,无论如何的天下风云如何变幻,赵老先生都是屹立如山为不同的皇帝看守大门,他忠厚本分不善钻营,又无人赏识一直都只是个中层军官。
只在契丹人攻入开封之后曾短暂的失业,后来耶律德光跑路刘知远入主开封,他又官复原职依旧继续原来的工作,在宫中任一营指挥使,其实也就是五百人的军头,比都头大上一级而已。
在宫中任职固然清闲危险系数也低,可没有立功升迁的机会,油水也是少的可怜,赵弘殷靠着不算多的俸禄养活着一大家子人。
前年又添了个小儿子,家里终于揭不开锅了,碰上李守贞造反便求到郭威那里随军出征了,能不能立功捞钱先不说,总算能带出去一张嘴。
至于那位大宋的开国太祖,在三年前已是离家闯荡,缘由也是因为自己婆娘生了个儿子,便要把自己的嘴带出去。
瞧瞧这一家子男人,没有钱就老老实实的挣钱,一个个都跑了算怎么回事,还不如红宝儿这个小孩子。
这些消息都徐羡托老张打听出来的,为此他还付出了两百文的酒钱,抱大腿也当有所准备,姿势不对只会挨踢。唯一让徐羡有些意外的是,原来“赵大”其实是赵二,“赵二”原来是赵三,在他们上头还有一个早夭兄长,这一家子也算是多病多灾了。
夜里刚下过大雨,天气难得的凉爽,徐羡起了个大早仔细的洗漱干净,没有穿平常那件短褐,而是换了从前的旧澜衫,带上儒巾,一副书生打扮。
有了足够的饭食和喜欢的甜食,只一个月的时间,小蚕就像是充了气,从前瘪瘪的两腮也开始鼓了起来,面上也有了好气色,穿戴整齐扎上双丫髻,已有几分少女的可爱娇俏。
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刘婶,徐羡和小蚕便上了街,找一间茶肆饮茶吃点心,吃完了也不走,闲坐了半晌直至日过三杆,方才要了两包点心起身往回走。
赵弘殷的家其实并不在柳河湾,而在柳河湾西边半里一个叫破锣巷的地方,徐羡打巷子口过了好几回了,从没想过这里还住着一窝备胎皇室,因为这地方的确是够偏够破的。
当然这清一色的青砖瓦房一进小院,比起柳河湾的土房子还是好的多,想必当年刚刚搬来汴梁时赵家的经济条件还是不错的,若非不断的添丁进口和一系列的不幸,不至于过得这般窘迫。
地上的青石板路不知道多久没修了,踩上去哐啷作响,加之这两日阴雨绵绵,十分的湿滑,徐羡拉着小蚕一路走到巷子的尽头。
瞧了瞧东西两家的门脸,觉得西边这家门脸稍好,多半应该就是这里了,便举手上前敲门,不多时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见拉门闩的声音,徐羡已经躬身作揖。
赵弘殷、赵匡胤父子二人不在家,当家做主自然是赵弘殷的妻子,徐羡估计她多半是个严谨守礼老妇,偏爱规矩知礼的读书人。
这是徐羡观察红宝儿得出的结论,也是他今天为何一身书生打扮的原因。至于她家次女为什么如此刁蛮任性,还喜欢动手动脚,可能是好武父兄宠溺放纵的结果。
总之礼多人不怪,不等院门打开,徐羡躬下了身子,余光瞥见门槛上出现一抹裙裾,便缓缓的抬起头来,心中不停的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笑得太谄媚,你又不是石敬瑭,一点点就好。
“敢问这里可是赵指挥的府上?”
赵宁秀坐在门廊下仔细的穿针引线,绣绷夹着的白绸上一朵牡丹已经成型栩栩如生,可惜这么美的丝帕子不属于她,是要拿到铺子里头换钱的。
她只奢望能有半尺白麻布能够让她补一下裙边,说起来这白裙还是姐姐留给她的,已是穿了两年多了,早就盖不住脚面了。
想到姐姐留下的裙子,又不免想起那支铜簪子,那是长姐最后的遗物了,没想到竟落在奸商的手里,想到那奸商赵宁秀便恨得牙痒痒。
自从跟他扯上关系家里就开始倒霉,先是哄三哥儿赊欠冰棍扣了长姐的簪子,回头又骗三哥儿去他家做工,听说儿子逃课好几天都没去私塾,母亲气得犯了头风起不得床,接着嫂嫂出门洗衣服的时候滑了一跤磕破了脑袋……
正准备抱赵家大腿的徐羡,若是知道这位小娘子这么想一定会打退堂鼓的。簪子明明是她押在徐羡那里的,红宝儿也是主动到他家去做工的,至于她娘犯头风,嫂子磕破头跟徐羡又有个什么关系,简直毫无逻辑道理,只能说这位小娘子本就是个刁蛮任性不讲理的主儿。
历史上柴荣驾崩之后,京中便有点检做天子的流言,让赵匡胤很是心烦在家里瞎嘀咕,却不小心被妹子听了去。她不仅不上前劝慰,反而将赵匡胤一顿好骂,“男子临大事,是可是否当自决与胸怀。在家里吓唬女人算什么!”而后拿起擀面杖把老赵打出门去。
那时候的赵匡胤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派,她打起来一点都不含糊,被她看不顺眼只能是徐羡倒霉。
红宝儿将手里的捣衣杵扔进木盆里,不耐烦的道:“我不洗了!”
耿氏笑道:“红宝儿不想洗便罢,到屋里帮二娘看看四哥儿,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这妇人原是红宝儿的乳母,不知怎得就被赵弘殷收了房,前年刚刚给赵家添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赵匡美。
红宝儿听了耿氏的吩咐准备回屋,门廊下面的赵宁秀却道:“红宝儿别着急走,把那个捣衣杵给我拿来。”
红宝儿闻言身子微微一僵,支吾道:“要拿你自己拿,我还要去看四哥儿,回头还要去温书。”
“哎呀,我们家的红宝儿竟还知道要读书,你不是更喜欢做工吗?与其给旁人做工不如给自家做,衣服洗完了就给对门儿送去。”
红宝儿一梗脖子,“我累了,我不洗!”
“哼哼!”赵宁秀狞笑两声,“累了好说,二姐给你加把劲儿!”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就要去拿红宝儿。
红宝儿立刻捂着两耳躲到耿氏的身边,“二娘快救我,二姐又要扭我耳朵!”
红宝儿虽然不是耿氏生的却是她奶大的,心中自然疼爱他,耿氏连忙的起身将红宝儿护在身后,伸手抓住赵宁秀的两只胳膊,压着声音道:“二姐这是要做啥,是觉得家里还不够乱吗?夫人的身子今天才刚刚好些,是要再把她给气晕了?”
赵宁秀的两只胳膊立刻没了力气,泪珠儿顺着两腮滚了下来,低声泣道:“家中生计艰难,父亲和二哥又不在家,一家人节衣缩食供他读书他却不懂的珍惜,竟然逃课跑去给奸商做工,我……我心里气不过!”
她说着就蹲在了地上,抱着脑袋嘤嘤的哭了起来,红宝儿从耿氏背后探出脑袋劝道:“二姐莫要哭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也是想把大姐的簪子拿回来,见他给的工钱多变想挣些铜钱贴补家用,不曾想会让母亲和二姐这般气恼,我以后定好生读书不再乱来了。”
赵宁秀抬起头来道:“簪子呢?可要回来了?”
“本想干满十天再与他结钱,顺便把簪子一起要过来,谁知道你把我揪了回来,还把我拘在家里不让我出门!”
“这么说倒是怨我了!”赵宁秀眉毛一挑蹭的站了起来,一把拿住了盆里杵衣棒。
红宝儿吓得再次躲到了耿氏的身后,忽听得院门外面有人问道:“敢问这里可是赵指挥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