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杀掉俘虏以示决心,可是在一阵呼喝之后就心慌气短,老穆头和李听芳只好把他扶回后帐,又请御医前来诊治。
文武百官心中已然有数,柴荣身体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怕是已经没有几日好活,北伐之事只能到此结束了。
出了柴荣的大帐,百官各司其职,可是没有谁再组织人手修建即将完成的浮桥,已经开始做着撤军的准备。士卒们也不是傻子,一日之间大军之中已经开始出现各种的流言。
看着御医煎好汤药,老穆头亲口尝过,方才送到大帐之中。看着病恹恹的柴荣,老穆头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
高平之战,淮南亲征仿佛就在昨日,柴荣是何等的光芒四射意气风发,这才过了多久便成了行将就木之人。
此刻老穆头在心里是有些埋怨已经死去的郭威,他在天上为什么不好好保佑一下自己选中的继承人,不能叫他活的再久一些,哪怕再有个三五年都好。
虽然老穆头只是个大头兵,却在军伍之中摸爬滚打一辈子,他十分的清楚一旦柴荣驾崩幼主即位,这个冉冉升起的帝国会面临什么情形,莫非这就是天意吗?
老穆头轻轻的喊了一声,“陛下用药了。”
只见柴荣缓缓的睁开眼睛,李听芳连忙的将他扶起来,把一条被褥垫在他的身下。
柴荣轻声道:“现在几时了?”
“刚刚到酉时,天色还没有黑哩。”老穆头说着用调羹舀了一勺汤药递到柴荣的嘴边,柴荣却伸手接过药碗,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干净。
“哈……”柴荣长出一口气,五官被药汁苦得扭成一团,“这药真的苦。”
老穆头笑道:“这药加了黄莲自是苦,陛下只要好生用药调养个一年半载就能痊愈。”
御医可不是跟老穆头这么说的,御医说柴荣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就会驾鹤西去,他不过是在劝慰而已。
换作郭威听了这样的劝慰一定会当面说破,说“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之类的话。
可是柴荣却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朕一定会好的,朕还没有收复幽州。”
不是柴荣比郭威自大,他只是不肯服输而已,见老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有什么话跟朕直说就是。”
老穆头接过柴荣手里的药碗道:“刚才韩通来找过俺,他跟俺说营中已经有点检做天子的流言了。”
柴荣嗤笑一声道:“朕一得病,这些宵小果然耐不住了。”
老穆头放下药碗拜倒恳求道:“陛下,咱们退兵吧。”
柴荣闻言不语,只是缓缓的躺会到榻上,一双眼睛望着高高帐顶,那里有一个指头粗的窟窿,夕阳绚烂的霞光从这里射进来,隐约可见有无数的尘埃在光线之中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这道霞光渐渐消失,帐顶只剩下一片漆黑,柴荣扭头看看李听芳点燃的烛台,轻声的道:“退兵!”
就在和契丹人决战的前夕,大周退兵了,作为皇帝兼主帅的柴荣别无选择。他重病在身已经军心动摇,这样的情况下已经不具备和契丹人决战的条件。
同时大周还面临着另外一个风险,一旦柴荣在这里驾崩,百官和将士绝不会千里迢迢的赶回开封拥立他那个年仅十岁的长子,不等他的尸体变冷,就会重新的立一个皇帝出来。
唯有回到东京,才能顺利完成皇位的传承和权利的转移,这一点柴荣心知肚明。
第二日柴荣便正是下诏,大军撤回东京,同时任命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率领兵马原地驻守,并且令他们休整城城池,准备迎接契丹人的反扑。
没错,柴荣他还准备回来,幽州就像是那只水鸟一样,一箭射不中,只要还有机会他就会射第二箭,可惜上苍不仁没有给他第二次北伐的机会。
大军来的时候气势磅礴,走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柴荣上来船后顺着运河一路急行,只三日天的功夫就穿越茫茫水泊到了澶州。
此时离东京已是不远,柴荣却叫大军停了下来,下船乘车一路到了镇宁军节度使府。从马车上下来,柴荣抬眼看了看军衙的匾额,病容之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推开身边的老穆头和李听芳大步迈上台阶。
他自幼被过继到郭威名下,跟着郭威东迁西走,年纪稍长就上街卖伞贴补家用,后来姑母过世他干脆走南闯北的贩茶。等郭威权势渐大,他便放下买卖跟在郭威身边东征西讨,很少过上安稳的生活。
乾祐之变叫他满门被诛,仅有一子独活使他悲伤欲绝,就在这个衙门他每天拼了命的处理各种的公务,不叫自己有半点的空闲,以免想念惨死的妻儿,他的病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直到符氏到来,这个坚韧温柔、美丽贤惠的女子叫柴荣孤寂冰冷的内心有了一丝暖意。在澶州的三年不是他最幸福的三年,却是对人生最有感触的时光。
他穿厅过堂到了后衙,这里并未有太多的改变。葡萄架上郁郁葱葱,艳阳之下青绿葡萄叶子亮的晃眼,随着微风缓缓扇动,隐约可见青豆一样的葡萄。
那时候会有一个女子站在凳子上用雪白的毛笔给稚嫩细小的葡萄花授粉,娇笑着对他道:“这样到秋天会多结一些,若是吃不完就给郎君做成葡萄酿。”
柴荣突然面色泛红,指着葡萄架下的一角的道:“老穆头,快把那里挖开。”
老穆头连忙的带人将地面挖开,挖了约莫有两尺深,就见两个小小的酒坛子。
柴荣激动的道:“快取出来,动作慢些,不要打破了。”
老穆头把两个酒坛子放在石桌上,柴荣宝贝一样用衣袖擦拭上面的泥土,他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个梨花带雨的美人。
他把酒坛子擦的光亮如新,这才揭开封口,李听芳立刻递上一个干净的白瓷碗,柴荣拿过酒坛子凑到碗口,立刻就有暗红的酒浆缓缓的流出来。
柴荣端起碗来,轻轻啜了一口,味道有些酸涩却比从前更加浓郁,他两眼微微泛红,眨了眨眼泪光又消失不见,随后又大大的饮了一口。
李听芳劝道:“陛下圣体刚刚有些好转,还是少饮一些,”
柴荣摇头道:“不碍的,这才是朕的良药,老穆头封了军衙,不要叫任何人来打扰朕。”
柴荣怀念美好的旧时光,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也不见出来,百官却急了全都堵在节度使府外面求见,就怕柴荣不声不响死在了里面。
老穆头到了军衙外对众人道:“诸位请放心,陛下的精神已是好了许多,只管回去处理公务。”
范质道:“既然陛下无碍,还在早些启程回东京吧,免得节外生枝。”
老穆头自是明白范质说的节外生枝是指什么,“俺想陛下早日回东京,可是俺说话不好使,诸位身居高位懂得道理又多,不如选个人出来跟俺进去劝上一劝。”
谁知百官面面相觑,竟无人应声,因为这确实不是一件好差事。
百官都知道柴荣是争强好胜之人,现在跑去跟他说你身体不好随时都可能玩完,咱们还是赶紧回开封吧。这种事情不好张口不说,一旦惹得皇帝不高兴,说不准还会丢官罢职。
倒也有不怕触皇帝眉头的人,李戴对众人道:“既然诸位不肯去,下官愿去面圣进谏。”
百官只当没有听见,老穆头嗤笑一声,“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凑什么热闹,这人平素就不知轻重,难免惹陛下不快,滚一边去!”
李戴气愤道:“我虽位卑,可也有一副忠肝义胆,你怎敢这般辱我,我要向你陛下弹劾你!”
“撵走!”老穆头不耐烦的挥挥手,立刻就有侍卫将李戴打走。
一个文官突然到了张永德跟前拱手道:“如今天下未定,强敌环伺,澶州离东京尚有两三日的路程。眼下圣体欠安若有不测发生,大周江山恐有易主之虞。
点检是陛下至亲心腹重臣,更是镇宁军的节度使,唯有点检方能去劝上一劝了,还请点检莫要推辞。”
见有人找上张永德,其他人便都围了上来,一个个向张永德打躬作揖请他进去规劝柴荣。
张永德兴许觉得有理,又或是觉得柴荣死在自己的地盘上确实不太好便应了下来。
他跟着老穆头进到后衙时,柴荣正在葡萄架下用饭,看起来很是惬意,并不像是一个病重将死之人。
石桌上的不过摆着两个简单的菜色,还有昨日尚未喝完的葡萄酿,他的对面放着一副空碗筷多半是给已经亡故的符后留得的。
见张永德过来,柴荣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石凳道:“抱一过来与朕一同用饭,记得广顺二年,先帝征讨慕容彦超回来,咱们就在这葡萄架下饮酒畅谈。这才短短几年,先帝和皇后都已经故去,只剩下你我和重进兄了。”
张永德却正儿八经的一拱手道:“臣来见陛下是有要事进谏。”
“抱一,尽管说就是。”
张永德倒也没客气,将别人说给他听的话一字不改的向柴荣转述了一遍。
柴荣闻言剑眉一蹙,“这话是谁叫你说给朕听的?”
张永德直白回道:“这是群臣的意见,臣不过是代群臣转述。”
柴荣上上下下的将张永德打量了好久,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朕就知道有人这样唆使你的,可惜,朕观你面相穷薄无此富贵之命!”
张永德尴尬又惶恐,连声附和道:“是是是!”
柴荣起身吩咐道:“传旨三军,即刻启程回京!”
这些话任何一人都能说,唯独张永德不能,前几日军中还在流传“点检做天子”的谶言,此刻身为殿前司都点检的张永德就跑来和柴荣说“江山有易主之虞”。
若是换作另外一个皇帝,怕是直接就拔了刀剑将他就地斩杀。可柴荣不但没有加深对张永德的怀疑,反而对他更加的放心,这样一个被人推到枪口上还不自知的人没有那份造反叛乱能耐。
柴荣不再怀疑张永德有不轨之心,可若是把江山幼子托付他怕是也保不住,心中的既定的人选又少了一个,反叫柴荣有些惆怅。
他回到屋里穿戴整齐正准备离开澶州,老穆头突然脚步匆匆跑了近来,“陛下,军衙外面来了个人。”
柴荣道:“究竟是什么大人物叫你这般紧张。”
老穆头苦笑着回道:“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小兵,是徐羡派来的小兵!”
“呀!”柴荣一怔剑眉一挑一拍大腿,“朕竟把他给忘了!”
柴荣被重病所扰心神不宁,紧接着就从幽州撤了军,一路之上急匆匆逃命一样,好不容易在澶州休息了一天,却在思念已经去世的符后,根本就没有想到徐羡这个潜入敌后的人。
皇帝不记得的事情无妨,自会有大臣提醒,可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仅有柴荣、老穆头和李听芳三人而已。
可老穆头心忧柴荣病情同样将徐羡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赖陛下,俺也把他给忘了。”
李听芳怯声道:“奴婢倒是记得徐令公事。”
老穆头喝道:“那你为何不提醒陛下。”
“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奴婢置喙,心想着大军撤了,徐令公自是应该跟着撤了。”
柴荣苦笑道:“他怕是不知道大军撤了,再说他都破釜沉舟了也无路可撤,除非穿越幽州从契丹人眼皮子底下经过。朕倒是把他害惨了,这个小兵该不是仅剩的一个吧。”
“叫上来问问就知道了!”
老穆头当下叫人把那小兵请了过来,小兵见柴荣立刻叩首道:“红巾都斥候营伍长陈牛儿拜见陛下!”
小兵未着铠甲,只是一副普通农人打扮,后肩还插着一根断箭,后背之上满是干涸的血迹。
柴荣没有废话直接问道:“徐羡和红巾都现在在哪里?”
“徐令公和红巾都此刻正在燕山背面一百多里的地方,随时可以配合陛下进攻辽国大军。”
柴荣闻言不禁轻叹了一口气,他的任务徐羡做到了,而他自己却没有做到,“你背上的伤怎么回事,是来时被辽军识破了身份吗?”
“不是!幽州附近有些乱,俺带着两个人没费多大力气就过了幽州,见了瓦桥关的守将禀明情况,却被拘了起来,这伤是俺逃出来的被射的,另外两个兄弟已经被射死了。出了瓦桥关才知道大军已经……撤了,就抢了一匹马连忙来追,陛下可不能扔下红巾都不管啊。”
老穆头看向柴荣道:“是韩令坤,他恨徐羡入骨,难保他不向契丹人出卖徐羡,这下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