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几具尸体静静的倒在街边,或躺或卧,泥土里的血水早已干涸,青石路面上反射着妖艳的红芒,空气中隐约能闻着些许刺鼻的血腥味儿,一道人影静静的立在门外的阴影里,这一幕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诡异。
饶是梅阑心大,也被吓了一跳,他怔怔的望着眼前蓬头土面的老儒生,他竟然是一个人来的。
王酸儒脏兮兮的脸上卷起一堆褶子,大抵是在笑吧,只是笑的有些丑,此时背对着月光,倒是让梅阑没看清他那残余的几颗黄牙。
“梅先生不请老朽进去坐坐吗?”
老家伙话音里夹杂着苦涩,梅阑突然觉的他有些可怜。
事实上二人本来也没多大恩怨,若是没有梅长青那档子事儿,大抵不过是一个戏子和一个看客罢了。
好赖他白天也算是救了梅园几人,江湖人,恩是恩,怨是怨,这点梅阑分的清楚,当下便让开身子,“您请!”
王酸儒先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衣袍,再扒拉了几下头发,这才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还是那副穷酸样,死性不改。
屋里没点灯,几个人看着坐在对面的王酸儒,彼此也不搭话,就这么静静的对视,许久,还是梅阑没沉住气,先开了口,“王先生驾临我梅园,不知有何吩咐?”
“我来是想告诉梅先生,蛮子打算屠城了。”
“屠城?”
梅阑心底咯噔一下,脸上堆起一抹强笑,“这种事儿可开不得玩笑,王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老夫没同你开玩笑,”王酸儒摇头,随后表情凝重道,“领兵的蛮子叫托尔索,十分痴迷咱汉人文化,想请老夫做他的幕僚,老夫为了苟活便假意应了下来,得他允许,老夫倒是可以在蛮营内随意行走。”话到这里,老酸儒言语中难掩得色,接着又变的忿忿,“白天老夫在帐外无意中听到他们密议,原来都怪赵胤这数典忘宗的狗贼,亏得他几代将门之后,竟然暗地里开了阳平关,放了蛮子南下肆虐,如今蛮子大军就在汉中,汴州来了大概五千骑,计划劫掠两日,后天清晨回汉中,临行前要屠城。”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屠城,汴州城可是有几万民众的啊,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吗?梅阑无力的靠倒在墙上,久久没有出声。
还是洪老先反应过来,“蛮子屠城与先生来这园子有什么相干?先生莫不以为单凭我等几个戏子就能救人?”
“能救。”
“先生莫不是在开玩笑?”洪老嗤笑一声,“五千蛮子精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我们淹死,何况那是五千把明晃晃的刀子。”
“能救!”
王酸儒有些激动的站起身子。
洪老也起了火气,“能救个屁,你是嫌我们死的不够快吗?”
“能救的!”王酸儒死死的盯着洪老,眼神流露出一丝哀求。
梅阑微怔,有些诧异的望着这位平日里令人讨厌的老酸儒,觉得他那平日里佝偻着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间变的高大起来。
“你...”洪老再欲开口,却被梅阑扯住。
“王先生想要我等做些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等虽是那人人轻贱的戏子,却从未敢忘了自己的根。”
“好,好,”王酸儒激动的抓着梅阑的手臂,“我来见梅先生,是想代这汴州几万条生灵求您一件事儿,再向您讨个宝贝。”
“事儿好说,宝贝怕是要让您失望了,梅某人穷了一辈子,生平拢共就得了两样宝贝,如今都已送往钱塘,怕是给不了,也不可能会给。”
“不,不,不,”王酸儒连连摇头,“梅先生说的那两件宝贝并非是王某人想要的,王某想要的宝贝没在别处,还在梅园。”
“哦?这倒是稀奇了,难不成这梅园里藏有连我等都不清楚的宝贝?先生不妨明言,眼下我等性命尚且难保,更别说什么宝贝了,若真有,为了这几万城民,先生尽管拿去就是。”
王酸儒定定的看着梅阑,表情有些复杂,踌躇半晌,沉声道,“若老朽说想要的宝贝就是梅先生您的命呢?”
“你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
不待梅阑出声,三个弟子已经就怒火攻心,向来老实的曹永柱挥拳就甩了过来,却被梅阑架住。
“师父?”曹永柱一脸不解。
梅阑没有理他,转身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王酸儒,目光冰冷道,“莫要失礼,王先生不过是同为师开个玩笑,为师的这条命可还没那么金贵,先生以为呢?”
“若老朽当真呢?”
“你...”
“住嘴!”
曹永柱张口欲骂,却被梅阑一声喝止。
梅阑面色变的阴沉,凝声道,“王先生当真?”
“当真。”
梅阑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半晌没再吭声。
王酸儒有些失望的摇头,他不怪梅阑,蝼蚁尚且偷生,连将军儒生尚且能为一己之私出卖民族,何况梅阑一个仅是惜命的戏子,他那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身子仿佛又佝偻了下去,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蹒跚着走向门外。
就在他抬脚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梅阑的声音。
“先生可有把握?”
王酸儒身子猛的一顿,背着身摇了摇头,“没有,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先生凭什么让梅某人赔上性命?”
“赌上老朽这条狗命,赌上城中这十来万生灵的性命,梅先生觉着这个理由够吗?”
“够!”
“你说什么?”王酸儒激动的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梅阑,其他人也都傻了眼,一时间他们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梅阑微笑道,“梅某说,够!”
“班主(师父),”洪老几人急忙惊呼,梅阑却摆了摆手,回头看着几人,“覆巢之下无完卵,匹夫尚且知忧国,待那蛮人举了屠刀,我等亦是一死,既是死,我又何不死的轰轰烈烈,也好为我等门人赚个名声,好叫那天下人知晓,戏子无义,但从来都是从一而终。”
几人傻愣愣的看着他,待反应过来,又激动的一脸潮红,洪老感叹一声,“老朽枉自活了六十余载,竟不如班主看的透彻,若临死能换个舍身大义的名声,老朽又何惜此身?”
说罢,他又朝王酸儒拱了拱手,“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原谅则个,倘若先生有什么需要之处,请且尽管吩咐,老朽必不吝啬这条区区残命。”
“我等也是。”
其余几位老人家也都一脸郑重的上前表态。
王酸儒老泪纵横,挺直了腰板,认真的打点了下衣衫,将蓬乱的头发挽了起来,甚至抿了几口吐沫,待他觉着自己已经收拾出一番人样后,躬身拱手揖礼,“汴州儒生王原,王无功,见过诸位。”
梅阑几人连忙拱手还礼,两人对视一笑,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