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索死了,是被压在火堆里活活的烧死的,也算是老天开眼,临了楼子塌了,蛮子们折腾了半夜才清理出一堆尸骨,都已烧成了渣渣,早分不清谁是谁了。
大营里乱做一团,仅剩的两个偏将一个叫兀立,一个叫蒙脱,此刻两人正坐在大帐里愁眉不展,托尔索是成吉大汗的心腹将领,若是战死沙场倒也罢了,却折损在几个小人物手里,还死的这么憋屈,这让他们回去如何向大汗交代。
“唉!”蒙脱叹了口气,“眼下屠城的消息已经泄露,外面的汉人乱做一团,我等该如何是好?”
“待天亮后看情况吧,托尔索将军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想来大汗也怪不了我们什么,我等只要保住粮草不失就好。”
“也只好如此了。”
......
汴州城内一夜哄闹,四面都是“蛮子要屠城”的声音,直到天要亮了才安静下来。
天阴沉沉的,才入冬的汴州城竟然下起了小雪,城门前五千蛮兵骑着高头大马,手执明光雪亮的弯刀,只待两位偏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突然,前方开始骚动,无数民众从大街小巷内涌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手持菜刀、扁担、农具等,但凡能伤人的都被他们拿在手里当作武器,王无功成功了,他用二十几条人命唤醒了汴州人,也算是死得其所。
双方在城门前沉默的对峙着,一下子面对几万人,又折了统兵将军,便是心如虎狼的蛮子也有些慌乱,场面一片寂静,唯有马群偶尔扭动时的踩踏声。
眼看战斗一触即发,蒙脱扭过头看向兀力,五千装备精良的蛮兵对上十来万普通民众,若放在平原上,跟宰鸡屠狗没什么区别,可若要巷战就另当别论了,在这里骑兵根本施展不开,下了马的蛮兵战斗力折损一半不说,他们对城里的地理又不熟悉,一战下来损失怕是不可估量,这种责任他们两个谁都担不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退意,互相点了点头后,蒙脱打马上前,“嗒嗒”的马蹄声吓的众人身子后仰,感觉心跳加速,都快跳在嗓子眼儿了。
蒙脱勒住缰绳,目光冷冽的扫着面前的民众,从他们眼中,他看到了惊恐、慌乱、以及浓浓的害怕,他们大多人都在颤抖,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大抵是已经退无可退了吧。
良久后,蒙脱举起弯刀,在汴州民众即将绝望中,大声下令,“撤退。”
蛮兵们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却没人敢有什么异议,军令如山,五千蛮兵护着一车车粮草有序的开始撤退,直到他们已经退出城外,劫后余生的汴州人才回过神来,接着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不少人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蛮兵虽退了,可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蛮兵临走前将一颗脑袋挂在城头上,此刻他正孤零零的吊在那里,血已经流干了,双眼圆睁着怒视远方。
梅园昨晚的动静早就传开了,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梅园老板的弟子,我以前听过他的戏,昨晚就是他在临死前吼的‘蛮兵要屠城’。”
“唉,梅老板他们都是我们汴州人的救命恩人。”
“可不是嘛,听说那蛮兵大将被梅园人给活活的烧死了,真是解恨,可惜了梅老板他们了,这可是用命......”
“据说城南戏楼的陈班主也在......”
“还有那个一辈子没考上秀才的王先生,我之前还骂他狗腿子来着,却是我错怪了他,如今......”
“都是英雄好汉啊,这娃子还年纪轻轻就......”
......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将包银山的头颅取下来,这就是人性,恐怕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将他们忘了。
这时,一个湿漉漉的身子颠颠撞撞的挤了进来,待看清城楼上人头的面容后,那人瘫倒在地。
是安宁,留下的三个弟子里,他年纪最小,也最是胆小,昨夜包银山爬出井口后,叮嘱他不论如何都不许出来,他照做了。
一开始他怕死,后来整晚都沉浸在无比的自责与悔恨里,外面的动静他听的清楚,包括梅阑的怒吼声,二师兄绝望的呐喊,以及包银山死前的嘶吼,他都听到了,他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没比他们先留下,若非只剩下他一个人,若非他身负着师父的遗愿,他早就抛下胆怯出去陪他们了。
直到天亮了,听到外面的欢呼声,他才爬出井口,眼前的一幕让他痛不欲生,梅园烧的就剩一地残骸,一具没了脑袋的尸首就倒在大门口处,熟悉的衣装,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四师兄包银山,他抱着他的尸首哭了半天,又疯了似的冲向城门,就看到了眼前一幕。
此刻他瘫坐在地上,傻傻的盯着挂在城头那颗沾着鲜血的头颅,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很快又爬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一路连滚带爬的跑上城墙,颤颤巍巍的将人头吊上去,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哭的那么无助,哭的那么凄凉。
城门下不少人跟着落泪,呜咽声笼罩在汴州城上空,细小的雪粒不停的落下,仿佛天都哭了。
下着雪,又是寒风呼啸,人们逐渐开始散了,几个老人爬上城头劝了半天,见安宁就那么埋着头一动不动,无奈叹着气离开了。
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他也放着没动,就跟失了魂一样,不知谁给他披了件羊皮大袄,估计是怕他冻死了。
傍晚的时候,安宁终于起身了,他捧着包银山的头颅一路蹒跚着回了梅园。
夜里,梅园又闪起了火光,安宁将包银山的尸身拼起来烧了,连同那一堆被蛮兵挖出来的枯骨一同埋进梅园的废墟里,这里是他们的家,就让他们长眠在这里吧。
哀嚎声响了半夜,听的人瘆得慌。
清早,众人去梅园给安宁送饭,只见门上挂了件大皮袄,却没见到他人,众人寻遍了周围也没找到他的身影,才发现梅园里多了个土堆,前面插了块木板,上面只用木炭写了个‘梅’字,就知道他已经走了。
天授三年冬,汴州梅家园子没了,空留下一座黄土包着的孤坟。一群卑贱的戏子、一个迂腐的老酸儒,奇迹般的救下了一座城,不知百余年后,汴州人还记得今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