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大周历年春闱都从这天开始。
才鸡鸣五更时分,沈临便已从乌衣巷过来,接上梅长青,与他一道去了贡院。
此时正是二月之初,天上只挂了一轮微亮的残月,微微冷风袭来,即便是坐在马车里,梅长青依旧觉着有些微寒,禁不住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外头尚且一片黑暗,贡院门前却已是“万家灯火”,在三五拥簇在一起的灯影映衬下,贡院门口人头攒动。
历经县试、秋闱,梅长青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便没下马车,与沈临二人坐在车里静静的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衙役开道,贡院大开,有官吏手执名册出门。
梅长青望着那人身上穿着的浅绯色官服,感慨道,“果然是天子脚下,区区点名,竟用的一名五品官。”
“额——”
一旁正紧张的沈临微怔,旋即感慨道,“小叔父就是小叔父,果然与众不同。”
梅长青疑惑道,“此话怎讲?”
沈临“嘿”了一声,挠头道,“您瞅瞅,此刻外面的这些学子哪个不在为科考激动,唯有您却在关注这些——您难道真就一点儿都不紧张吗?”
“紧张?”
梅长青瞥了眼话都有些不利索的沈临,再瞅瞅外面灯火下脸色青白、身子哆嗦的众人,摇头道,“说不紧张那是骗人,不过倒也不至于像他们那般。再说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科考考的是个人本事,事到临头,此刻紧张有个屁用,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不如放宽心去应考。何况在我看来,好的心态才能有正常的发挥,只要能尽力而为,哪怕是落榜了,也不会因此心有不甘。”
“您说的倒也是——”
听他这么一说,沈临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
“呵——”
梅长青轻笑一声,心下暗自盘算道,“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论心理素质,咱可是考过大学的人了。”
——
就在叔侄两在马车里闲聊时,贡院门口的官吏开始念名入场。
“大周天授五年,金陵春闱——”
同县试、秋闱规矩一样,官吏先是宣读了些朝廷关于考场规矩,不外乎些对作弊者的处罚。诸如考生一旦挟带被发现,会被处以“于场前枷号一月,满日问罪革为民”等。
前世的隋唐时期,科举制度还没能够完善成熟,实行科举之初,还保留有公荐制度,即所谓“台阁近臣”可以向考官推荐“抱文艺者”,甚至预拟了榜上的名次。
此外,应举者还要向达官贵人献纳诗词赋论作品,即所谓“行卷”,以备推荐。这就为权要世家子弟开了方便之门,甚至录取“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那些“无媒无党,有行有才”的人往往被拒之门外。
李白的中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钱起的诗句“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描写的就是士人的这种无奈。一些达官贵人倚仗权势在科举中公开请托,比科场作弊更为严重,而科场舞弊成为常态,以至于形成“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的局面。
然如今的大周科举制度虽不及梅长青前世明清时那般完善,却已废除了“公荐”及“公卷”制度,“一切以程文为去留”。
至于说眼下的寒门士子依旧难出头,不过是因世家在朝堂的势力过大罢了。生逢乱世,还哪来的什么公平,便是在盛世之中,科场舞弊也从未断绝过。
待官吏读完规则,他稍作停顿后,便直接开始念名。
“天字壹号房,金陵学子萧颖士。”
“天字贰号房,金陵学子王济。”
“——”
“天字伍号房,钱塘学子梅长青。”
众学子对萧颖士、王济这些或是兰陵萧氏、太原王氏的大族子弟名列在前,并没觉着有什么意外,倒是梅长青能得到如此好的座次,引发了一阵儿小声哗然。
梅长青是谁?是何出身?早就随着他的声名大噪被人查了出来,包括他是个戏子儿,包括他与钱塘沈氏与金陵狄府有些关系。
人群中,裴俚望着梅长青拎着餐盒、考具上前,有些不解的嘀咕道,“据世子调查的信息来看,这小子就是个钱塘来的小戏子,不过稍微有些诗词才能罢了,他如何能得如此靠前的座次?竟还在我等之前,难道是狄仁杰出手了?”
一旁之人不屑道,“还能如何?若不是狄仁杰开了口,他一个小戏子何德何能?”
裴俚皱起眉头,摇头道,“不对,世子对此子的调查怕有些疏漏,狄仁杰此人极重实才,在他这等人物眼中,诗词不过是小道,单凭诗词之才,他是不会对此子如此看重的。更何况他这人自命清廉,连狄小三参考时他都没管,为何却为了这个小戏子而出手?”
一旁之人笑道,“关于这点,我倒是知道些缘由,听说去岁秋闱之时,狄仁杰去扬州府查查裴——”
“郑兄!”
郑姓公子刚说到这儿,他身旁一人便急忙出声将他话音打断,扯了扯他的衣袖,瞥了眼车厢角落。
姓郑的公子连忙噤声。
此刻的车厢角落里,一冷面青年正闭目静坐,他一直与裴俚几人保持着距离,显得有些孤僻。
听到郑公子突然停嘴,他猛的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冷笑道,“呵呵,说啊,郑公子怎么不说了?”
“大兄——”
裴俚虽不知情况,但听郑公子说道扬州府、说道“裴”字,他就猜到此事与大伯裴枢一案脱不了干系,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歉然,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哼!”
冷面青年冷哼一声,接着又嗤笑道,“呵,既然郑公子不说了,那就由我来说吧。去岁秋时,这梅长青在扬州城参加秋闱,正赶上我爹在牢中被杀一案。此子不知因何缘故,参与了此案,与狄大人一道查出了凶手,最后逼的凶手不得已而自杀,此子也因此被狄大人看重。此事要说起来,我裴钰还欠着他梅长青天大的恩情呢,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大兄!”
“大兄慎言!”
裴俚急忙出声将自家兄长喝止,深深的望了眼裴钰,眼中流露出些许哀求之色。
“慎言?呵呵——”
裴钰悲笑着低下头,一滴愤恨的眼泪落在他鞋面上,接着惨然压抑道,“死的可是我爹啊!”
裴俚虽没看到自家兄长落下之泪,却也能感受到他心底的悲愤,劝慰道,“大兄放心,祖父说过的,此事,几家会给大兄一个交代——”
正当此时,外面突然念道,“天字十号房,金陵学子裴钰。”
裴钰起身看了眼裴俚,他眼中含恨,直看的裴俚毛骨悚然。旋即他扭头掀起车帘,下车的那一刹那,他头也没回的嘲讽道,“交代?这便是宁王与几家给我爹的交代吗?”
说罢,直接跳下马车,接过仆人递上的书篓餐盒,愤然离去。
裴俚整理了下心态,掀起车窗口的帘幕,望着穿过人群那清瘦笔直的背影,喃喃道,“兄长啊,兄长,人人都赞你是我裴氏的幼麟,可在小弟看来,你虽读透了书,却依旧看不清命。身不由已,此便为我等身为世家子弟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