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梅园里高朋满座,不管唱的好赖,叫好声总是不断,往常听惯了的戏词儿,今日听起来仿若旧词新唱,多添了些伤感,多含了些悲情。
一场本该荡气回肠的《霸王别姬》被唱的哀凄婉转,听着倒也无伤大雅,细细品来还别有一番风味。
也有好事者不喜皱眉,嚷嚷着不满,有旁人上前嘀咕几句,继而恍然大悟,神情异样起来。
一晚戏罢,除了赏银比往日里多了几倍外,也倒没出什么乱子。
夜里伺候着晚娘睡下,梅长青嘱咐小丫头就住在晚娘房里,有事儿也好有个照应,他回到自己房里,挑亮油灯,拿出梅阑的书信,坐在灯下看了起来。
开篇:“吾徒九儿——”
熟悉的字,熟悉的称呼,依稀间,他仿若又听到了梅阑往日里的亲切呼唤,久违的一声“九儿”,让他倏然热泪盈眶。
良久后,待心平气缓,他才颤抖着手,继续读了下去。
“吾徒九儿,信至钱塘之日,为师大抵已是去了。
当年梅先生捡了为师,教了为师二十来年的戏,临了,他给为师留了两个字——本分。
初时为师不懂,吃了亏,经历了江湖险恶,才知道——人生一世,极不容易,本分世间为第一。
十五年前为师又捡回了你,既是命,也为传承,这传承不是戏,而是“梅”。
教你唱戏,是为你有一技之长,不愿你从戏,也非只因你师娘,行里有话——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为师唱了一辈子戏,苦了一辈子,岂能再让你步了为师后尘?
你天资聪颖、能成大器,是落了难的凤凰,不该糟践在这下九流的雀窝里。
为师守了半辈子“本分”,向来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点逾越,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不想命运多舛,碰上了这档子事儿,三言两语就被他老儒生人骗去了命,事后思来,也觉着不甚荒唐,可见读书人之厉害,所以,你要读书,且要读好书。
如今世道艰难,人心叵测,万事慎重为先,你自小成熟,做事拿捏的了分寸,但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要牢记你祖师的“本分”,吃不了亏的,但本分不等于过度谦卑,年轻人还是要狂的,不狂没出息,但这狂不是狂妄,是谦虚的骄傲。
为师操劳半生,有两件事最让为师骄傲。
一是娶了你师娘,当年人人反对为师娶她,差点急的为师带她私奔,最后你师祖力排众议,拍了板儿——娶,老人家说她性子直,身子脏了心干净,算的上是良配,如今看来,他是对的,二十年来她与为师相濡以沫、任劳任怨,这是为师之幸,亦是梅园之幸。
一是捡了你,你师娘无出,为师又不想另娶,终归是有些遗憾的,她总念叨着孩子,为师便将你捡回,本是为安她心,不想你却是上天赐下的麟儿,让为师看到了以往不敢想的希望:光宗耀祖。
对此,为师从未怀疑。
为师救了你,却也害了你,让你背上这下九流戏子的出身,这是劫,也是命,好在你还活着。
人都说,‘在这讲究门楣的大时代里,一个人的出身大抵就决定了他的命运’,这话倘若搁在别人身上,为师信,但若是搁在你身上,为师打死不信。
老天既然将你生的如此玲珑,它就不会坐视你泯然众生,孩子,苦难过后皆是美好,你的前途坦荡,未来一片光明。
梅园有你几个师兄,为师放心,总算没坏了祖宗传承,晚娘为师就交给你了,你是她的命,没了为师她尚能撑得住,没了你,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你性子随你师娘——倔,但还是那句老话,传了你“梅”,不是为束缚,若有人肯教你,却嫌你出身,你便随他改了姓,为师也不怪你。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此虽是句玩笑话,但话中话要三思,咱江湖人拿得起放的下,大抵只是个姓,只要你能好,为师就舍得下。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是世间老话,有理,也无理,但凡能有一口饭吃,谁愿活的这么卑贱?谁不想光宗耀祖、封侯拜相?谁不想名留青史、世人传唱?大抵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命罢了。
恐惧到头就是愤怒,为师庸庸碌碌一辈子,终了选择轰轰烈烈的死,一是为不甘心,一是想告诫后人:戏子无情,不过是唱遍了人间悲喜罢了,戏子有义,之所以抹粉涂装,不就是想告诉世人——人生无常,世事无常,轮回有道,报应不爽。
只是人生如戏,散场已成结局,一厢情愿付诸东流罢了。
芸芸众生富贵贫寒,高贵低贱只是一时,其中有命有运,瞧不起别人,终究会被别人瞧不起,德才兼备者,方能大道通途,若不信,你前三十年看他,后三十年再看他。
九儿且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师梅阑绝笔。”
梅阑是个没学问的戏子,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一封信,洋洋洒洒不过千余字,却读的梅长青泣不成声,所谓父爱如山,这大抵就是一个“老父亲”留下的遗言,含满了对“儿子”的寄望与厚爱,既像是临行前的谆谆叮嘱,又像是诀别时的依依不舍,如何不让人感激涕零?
善良的梅阑将他养大,却依旧觉着自己亏欠他、害了他,不外乎是觉着自己给了他一个见不得光的出身。
世人轻贱戏子,觉的这行当下贱,大多不过是人云亦云,却从不考虑戏子们背后的无奈和心酸,唱戏的不偷不抢,没杀人没放火,也没危害社稷百姓,却被归入了下九流行当,究其原因,不过是出身“穷苦”罢了,他们却也不想想,这世间高贵者能有几人?“穷人”何苦要为难“穷人”呢?
一夜梅长青彻夜无眠,鸡鸣时,下榻去了晚娘房里,见她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大抵已是无碍,小丫头大概是累坏了,坐着个圆木凳伏在床头就睡着了,小嘴一撇一撇的,眉头微簇,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梅长青没有叫醒她,轻脚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去了祠堂。
外面天色尚且黑暗,祠堂里守夜的跪靠着桌子打盹儿,梅长青拍了拍他,让他回去休息,等人离开后,他起身给长明灯添满油,上了几柱香,跪在那儿望着梅阑的灵位发呆。
门口阴影处,李庆之不知何时到的,心疼的看着跪在那里双肩抖动的背影,依稀能听到些低语,“——弟子已经拜了文成先生做老师,没改姓,也不会改姓,弟子这辈子姓梅,将来儿孙也姓梅,师娘那里您放心,这辈子她都是弟子的亲娘——文成先生有大智慧,弟子发誓,待弟子学会了本事,一定带着成吉与那二赵的狗头来祭拜你们的——”
天快亮了,他转身离开了,听见身后祠堂里有呜咽声传来,停脚抹了把眼泪,抬头望着朦胧的天空,喃喃道,“师父安心,小师弟他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