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香,拜祭了梅阑,章氏同小丫头搀扶着晚娘去了里屋,师徒两便坐在前厅闲聊。
谈到汴州之事,梅长青恨声道,“天下人人称道他赵将军,如今看来,简直亏他先人,几代戍边才赚下的大好名声,已被他一朝污尽。”
文成先生点头赞同,感慨道,“一个人人称道的世家将军,为私利纵兵开关,任那蛮子四处劫掠,反倒是一群人人看不起的戏子,却舍生救了一城百姓,真是可悲可叹啊!
枉老夫一直以来都称赞他赵普,现在看来,他不过就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毒士,为保兵马、趁机夺下汉中,他竟把汉家苍生当成棋子,谋划出如此丧尽天良的狠毒之计,端的不为人子。”
话到这里,他叹了声气,接着语气凝重道,“不过这赵氏两人,着实乃人狠心毒之辈,又如此的厚颜无耻,怕是与那东北边的大明王一样,野心勃勃,将来必成我大周的心腹大患。”
梅长青眼底闪过一抹狠厉,摇头道,“师父多虑了,弟子却不这么认为,如此器量狭小之人,岂能得了这大好江山?”
文成先生有些意外,梅长青平日里谦逊寡言,说白了就是有些闷骚,不赶不上架,你不打他三棍子,休想他放出个屁来。
虽然他才教导了梅长青一个月,但他深信,这是个天才,天赋超高的那种。
他知道这孩子思维异于常人,且思想见解独到,当即便好奇起他的看法,“哦?那长青以为呢?”
梅长青恭敬道,“人道是,“自古枭雄得天下”,哪知所谓枭雄者亦乃英雄,英雄者得民心,而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古今往来,世间堪称枭雄者,不过汉末曹公,他二赵只取曹公“宁教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之道,却未得曹公“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志、“割发代首”之仁,可谓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些时日,弟子曾在老师书房中读过《荀子》一书,其中《哀公》一篇中记载,孔子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弟子读后颇有些感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姓赵的为小利而失大义,先不说天下民心,单那汉中一地,就人人恨他入骨,赵普小看民心,以为稍加引导便兴不起风浪,岂知那仇恨的种子一经埋下,早晚它会生根发芽。
再者,关中、汉中两地互通,不少关中人祖籍汉中、或是亲属居于汉中,他这一开关,莫说是汉中,怕是关中也会民心远离,民心离则军心散。
所以,在弟子看来,他姓赵的至多成就一方诸侯,却得不了这天下。”
这一番话震惊了文成先生,短短一月的时间,自家弟子不仅通读四书,竟然连《荀子》都有所涉猎了吗?
他知道梅长青有过目不忘之能,却未曾敢想,这孩子不仅熟记书本内容,甚至还能引经据典、讲出来头头是道,方才梅长青的这一番见解,便是文成先生听后也颇有所得,得徒如此,岂能不令他心喜?
聊至中午,二老又劝慰了众人几句便告辞离去。
众人折腾了一早上,也都疲累了,商量着留下个守祠堂的,李庆之便让其余人回去休息,安宁本来是想留下的,却被李庆之赶回房里。
去了后院,见晚娘脸色好看了不少,精神头还算正常,李庆之犹豫了下,问起了停业之事。
本来依他所想,戏园子大抵是要停上几天的,却没想到晚娘不同意。
“不必如此,戏园子照开,戏照唱,咱是下九流人的行当,一辈子为的就是讨个活命,没有别家的规矩,也不怕谁人耻笑,如今迎回了你师父们的魂儿,他们唱了一辈子戏,也合该让他们坐下来听听了——”
“这——”
李庆之一时拿不定主意,扭头看向梅长青,见他也点头,便道,“好吧,那就依师娘之意,不停园子。”
傍晚天暗的时候,梅园里灯火通明,楼门子大开,清脆的锣鼓声传了很远。
周边人先是惊讶,接着鄙夷者有,同情者亦有,多半人还是有些不齿,心道,“家中治丧,不关门哀悼也就罢了,还敲锣打鼓、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唱起大戏,果真是群无义的戏子——”
隔壁玉香楼门口,胖掌柜几人探出身子望着梅园,平日里晚娘总会订些酒菜给弟子们改善伙食,一来二往的,两家也算是熟识,偶尔闲暇时,也会彼此串串门儿,知道梅园明面上是李庆之管事儿,实际拿主意的却是晚娘,心下暗赞,“真是个刚中柔外的奇女子!”
“这群梅园的戏子也真是,白天哭嚎连天的,晚上咋又唱起来了,当真是无情无义——”
“可不是嘛——”
“也不知道这家人咋想的,这不明摆着要送了名声嘛——”
“名声?大抵一群戏子,有个屁的名声——”
——
一群嘴碎的人探着头议论纷纷。
白天治丧时,胖掌柜也去上了柱香,清楚死的是谁,也了解点儿情况,打心底对梅阑几人佩服的紧。
当即听着恼火,忿声道,“一群瞎咧咧的碎嘴子,滚求一边去,就知道嘴皮子摇个烂铃铛,名声?你们可知道那院里哭的谁?人是咋没的?告诉你们,那院里没了的梅掌柜几人,那可是拖着蛮将自焚、救了汴州一城百姓义士,戏子?戏子咋了?咱不也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破烂商户,你们瞅瞅这满江畔摇头晃脑、万儿八五、自觉高人一等的“君子”们,哪天要是钱塘城也破了,他们谁敢舍身?我呸!”
胖掌柜唾了一口,待心气儿平稳了,又摇头叹气道,“算了,跟你们这群眼瞎耳聋的人说个球,都哪来的回哪、立马给我滚蛋。”
“这——”
几人对视一眼,非但没计较胖掌柜的辱骂,反而被激起了兴趣,讪笑着盯着胖掌柜,连拉带扯的将他拽回楼里。
“死胖子,快说说,你刚说那什么梅掌柜的杀蛮救人是个什么情况?”
“就是,就是,急死个人——”
见众人好奇、七嘴八舌的问他,胖掌柜目光鄙夷的扫了一圈,鼻孔朝天,神气道,“又饿又渴的,懒得说。”
“小五,小五子,快烫两壶热酒,上几个好菜,帐算我的——”
等上了酒菜,胖掌柜端起酒盅抿了一口,觉着自家酒今日分外醇香,直接一口干了,清香入肚、酒劲儿上头,这才将自己听到的娓娓道来。
胖掌柜其实也就清楚个大概,中间免不了添油加醋,围听者越来越多,讲至精彩处,众人拍桌子叫好。
一会儿讲完,有儒子热泪盈眶,高呼,“都去听戏,今儿个我请!”
“轮不到你,咱今儿带足了银钱,小桃红,走,陪老爷听戏去——”
——
一桌子鸟兽尽散。
小五不明所以的上前,摇了摇醉眼迷离的胖掌柜,操心道,“掌柜的,您讲了些啥?咋的人都走了?”
胖掌柜回过神儿,懊恼的扫了一圈,见人都散了,堂子里空荡荡的,忙问道,“酒饭资收了没?”
“收了!”
胖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捏了把腰间的钱袋子,咬牙道,“那便好,今儿个你当掌柜,老爷我出门有事儿。”
说罢,不等小五反应就急匆匆的出门而去。
“哎?”
小五追去门口,见掌柜的拖着肥胖的身子竟然跑进了隔壁的戏园子,喃喃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