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淡淡的照在季家花园中,此时夏季,正是花季正浓时。
蔷薇开得铺天盖地,花香四溢,桔梗和紫罗兰也在各自的园圃中安静的收拢了花苞。角落的葡萄架上已经挂了一串串的小葡萄。
季永唯最爱的百合如静谧的精灵,在夜风中摇曳着挺拔的身姿。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夜晚了。
喧嚣后,是恰到好处的宁静。
无人打扰的房间,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书桌上点着一盏暖黄色的古董美式台灯。
季永唯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旧相册。
他是老派的人,逢年过节一定要照一张全家福,孩子生日,一定要留照片……相册中,季永唯的一生都被浓缩在了这几本厚重的相册中。
从初生的襁褓照,百日宴,一周岁……一直到他娶妻生子,发妻离世,孩子长大离家,他变成中年人,不,老年人。
他结婚那年,二十五岁,发妻秦若芸的婚纱是在英国挑选的,妻子温柔宽厚,是典型的大家族小姐,两家联姻,为了更好的事业版图。
秦若芸是他相濡以沫却并无多少爱情的女人。
婚纱照中,高大挺拔的他站在妻子身畔,站得笔直,很是严肃,所有的结婚照中他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
他一生有过两任太太,发妻秦若芸,第二任妻子方琴,还有外面那些“女朋友”,但他这一生只承认爱过一个人。
林晚舟。
她是他一生的挚爱,却也是永远没办法进季家大门的人。
她是季家园丁的女儿,从小与季永唯一起长大,永唯唤他“林姐姐”。
她十岁,他刚出生。他五岁,她十五岁。当他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她已经是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
她永远跑在时光的前面,任他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追上她远去的步伐。
“你不可以嫁给别人,等我长大了就娶你。”
许多个夜晚,他都要躺在她的怀里才能入睡,那么小的一个男孩,像依恋着母亲一样依恋着她。
他迷恋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温暖的胸怀,她身上淡淡的芬芳。
长大后他才明白,那种香味是她身上特有的,他再未在别的女人怀中嗅到过那迷人的芬芳。
“傻瓜,你是小孩子啊。姐姐已经是大人了。等你长大了,我已经老了。”那个夜里,她轻轻抚摸着他短短的头发,“但是还是很期待永唯长大的样子,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我也会老啊,人都会老的,等我四十岁五十岁了,我们就是一样的老人了。所以,你一定要等着我,不可以嫁给别人。否则,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那年,他才十岁,眼中已然有了狠辣之色。
“不许这样说话。还有,你已经是大男孩了,以后不可以来姐姐房间了。知道吗?这叫男女有别。”
“又来!一会儿说我小,一会儿说我大,我不管!你要等我。”他死死搂着她的纤腰,耍着赖,却红着眼圈哽咽了起来。
他一生都未从这迷恋中走出来,甚至穷极一生想要摆脱她的囚牢,却发现这种沉迷像病态的瘾,根本无法戒掉。
自他出生起,她就在季家的花园中帮父亲打理着花园中的一切。
春夏秋冬,总有不同的花伴随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的身上长年累月都带着花香,一头乌黑的长发,窈窕的身影,低沉温柔的声音……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出现她的模样,微笑的,哭泣的,沉思的,欢乐的,忧郁的……
是她开启了他对女人的好奇,是他一生都不会厌倦的那本书,每一次翻阅都会有全新的感悟。
她终究还是嫁给了别人,不可避免的。
他终于长大了,但是他还是娶了别人。
季永唯其实一直是一个痴情的人,因为他喜欢的每个女人身上都有晚舟的影子。
晚舟的眼睛,晚舟的鼻子,晚舟的嘴唇,晚舟的声音……
但是她们都不是林晚舟,她们也没办法代替晚舟。
当他的心事被母亲知道后,惶恐的母亲立刻开始给林晚舟物色对象,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金把林家父女送瘟神一样送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季永唯长达数年的国外留学生涯。
母亲是女人,知道成年女人对稚气少年的可怕魔力,哪怕那女人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她也要立刻斩断那可怕的情丝。
他在国外孤寂的生涯中,给林晚舟写过许多信,但林晚舟一封也未回过,他后来才知道那些信全部被母亲锁在了盒子中,那时的林晚舟已经离开了季家。
他的林姐姐嫁给了一个极其普通的男人,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但她身上散发的那股香味却在他的梦中经年不断,是他午夜梦回时最期盼又最恐惧的绮思。
更可怕的是,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幸福的笑容。
他去找她,她给他做最爱吃的红糖蛋,长发已经盘起,身形已经开始臃肿,她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她扶着腰,宠溺的看着他吃掉碗中所有的鸡蛋,笑都像一朵花:“永唯真的长大了呢,比姐姐高好多。”
那一刻,他的脸藏在碗中久久不敢抬起来,在她转身的刹那,眼中的泪水才潸然而下。
从头到尾,这段爱情都是他的一个梦。
他爱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感情无从寄托。
她一直都不知道他深沉又幽深的爱,是深海,沉默而宽广。
虽然,后来的他们也曾度过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只是那段光阴太短暂了,短暂到让他惶恐。
结婚后,妻子温和却无趣,他常常独自坐在花园中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期待着晚舟突然从花丛中蹦出来,或者悄悄蒙上他的眼睛,让他猜她是谁。
而他,总是故意猜错,惹得她用粉拳一直捶打他的胸口。
她一直用“姐姐”的态度与他相处,给他吃糖,牵着他的手让他学走路,在他蹒跚跌倒时扶他起来,教他认每一朵花的名字……
她总是在梦里冲他招手,轻轻说:“永唯,到姐姐这里来。”
而他每次都负气转身,怒道:“林晚舟,你才不是姐姐!我没有姐姐!”
转身后,又站在黑暗中惶恐的等待着,害怕她不会追上来,害怕她真的把他丢在黑暗中。
若他季永唯此生只有一个软肋,那便是林晚舟。
季永唯轻轻合上相册,撑着额头沉默片刻,给司机季安打了个电话,让他送自己去了那家豪华的私家医院。
就算现在是半夜,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
但每一次相见,他都需要鼓足勇气,调整呼吸,才有力气推开那扇门。
“永唯……”病床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冲着他招招手,“到姐姐这里来。”
“晚舟。”他快步冲过去,但眨眼间,年轻女人消失了,病床上的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的躺着,仪器记载着她的心跳,脉搏和呼吸。
她是那样的安静,已经睡了许多年,他隔三差五就来看她,害怕错过她醒来,可是她还是那样的任性。
她自顾自的老去,一点都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她的两鬓已经斑白,脸上也有了皱纹,只是她依旧那么美,那种美蛊惑了他一辈子,一想起来心还是会像十多岁的少年那样凶猛的跳动着。
他轻轻握着她冰凉的小手,上面已经长了褐色的斑纹,护士说,那是老年斑。
是啊,她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她花了太多的岁月沉睡,大概还是不能原谅他吧,这个狠毒又负心的男人。
他的额头埋在她的掌心,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