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李离三这个人了吗?”
“沈叔,李离三可能是假名。我托公安系统的朋友查过,陕北没有一个叫李离三的人。”
“小姐这段时间还有和他联系吗?”
手机屏幕散着微弱的光,仅仅照亮沈叔的右脸庞,他鬓角白中带黑,脸颊隐隐可见几条如鱼鳞般的褶痕,但鱼纹交织处红润亮泽,看起来气血充足,健朗康泰。
没有。小姐自从回来,闭门谢客,很少主动与人来往,就连以前交好的冯、张、唐几位小姐的邀约,也总是托故不去。”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女声,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担忧。
“沈叔,我觉得小姐变了很多,跟失踪前大不一样……”
“小姐的事,是我们作下人的能议论的吗!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职责,保护好小姐的人身安全。”
沈叔措词严厉,毫不客气地打断,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还有,最近你要多注意点小姐接触的异性,明白吗!”
“沈叔,这是?”
“尤其是给我继续留意那个李离三,千万不要让他有任何的机会和小姐私下接触。”沈叔捏了捏微蹙的眉头,万分郑重地叮嘱,“一旦有他的行踪或者消息,一定及时报告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立秋明白。但是小姐如果执意跟他碰面,我该怎么办?是否像对付其他骚扰小姐的人一样处理?”
“你处理不了。”沈叔仰头叹了口气。
许立秋一怔,听沈叔的口风,是认定自己战胜不了这个男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怎么也曾是女子特战队的一员,虽然不是佼佼者,但对付寻常几个表面彪悍的大汉不成问题。除非——
想到了什么的许立秋,睁大了眼,难道小姐喜欢的这人有……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你要确保的只有一点,绝对不允许小姐被他带走。“
沈叔说着,脑海里又闪过沈家的保镖与离三搏斗的画面,他握住手机的手不由地战栗。
说实话,见过大江大浪的他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像离三这样又快、又猛、又狠的拳脚。
一时间,那场打斗仿佛重现在他眼前。
匪夷所思,明明隔着最近的保镖也有三四米远,可离三他只是右脚一蹬,整个人就像使了遁地术一般,缩地成寸,一眨眼就跃到保镖的面前,而其一瞬间的出招,威势不亚于猛虎出山。
仅仅一回合,仅仅一挪步一腾移,在矫捷地避过保镖下意识的出拳,同时以攻代守,仅仅一脚之力,就把硬朗健壮的保镖踹断了三根肋骨,事后检查其中一根险些插入肺部。
当时送去医院的时候,主治医师问沈叔,他是被多少钝器打成这样的?
沈叔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回答:“一个人。”
“一个人?”主治医师瞪大了他那双看病二十多年的老眼,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他半信半疑地又问:“人怎么打伤的?”
“踹的。”
“踹的!踹了几脚?”
“一脚。”
“一脚?”主治医师的眼睛瞪得已经不能再大,大到已经极限了,他冷吸了一口气,“这得什么人的一脚!”
看主治医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沈叔是一肚子的苦水说不出,其实他能感觉到,这一脚,只是离三的下马威而已。
可就是这区区的下马威,就将沈家费心思招来的强大精干的一个个,打成了外强中干。哪怕这么说,会令当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保镖寒心,可寒心又怎么样,事实压倒一切雄辩。
一个保镖前一秒直挺挺站着的,后一秒,在凌厉的两脚之威下,不堪一击。一勾腿一侧踢,便让荣获全国自由搏击冠军的高手硬生生横着躺下,送进医院才得知轻微脑震荡,小腿侧骨骨折。
按他昏死前的说法,离三使的这叫内劲。
内劲是什么,不习武的沈叔不清楚它的厉害。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至今不忘什么叫霸道。
前两个人狼狈地倒下,剩下的三个保镖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出击单打独斗,他们面面相觑,默契配合,发挥人数上和经验上的优势,果断站成三角,形成包围圈将离三围困住,任他双腿再强的力量,近身颤抖不给他留下摆动的空间,再加上以多打少,恐怕接下来得应了那句“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离三抉择果断,将结实的身体当成强硬的盾牌,硬挨了轻量级拳手的一记刺拳,硬冲出了包围圈,接着且战且退,连连躲闪后退,那一刻,他的退便是进,他的守便是攻。
攻守转换之间,重磅的拳头又多次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麦黄的皮肤已经一阵紫一阵青,但即便多处受创,他却能越战越勇,越战越巧。那架势,沈叔咨询过一些内行,他们说这个人,是高手!
离三自然是高手,而且是一个武功与智慧结合的强手。
他见三人成阵,于是装成疲惫不堪、摇摇欲坠,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人上钩,摸准了他们一人里必定有贪功心切,擅自行动露出马脚。
“这个功劳是我的啦!”那人作势来了一下气大力沉的鞭腿。
其余的两人不甘抢功,着急地一样不顾防守,一人挥舞出一发硬邦邦的拳头。
但是,他们想不到离三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姿态,他舍身硬扛住他们的攻势,腾出余力毅然反击,犹如犹如毒虺露牙,一下子掰断一个人的关节,又不留情地肩肘手合气,一处发力,打得其中一人当场捧腹晕眩。
就在最后一人反应过来,再施拳脚的时候,离三眼快手快,当即比画出一个以柔克刚的太极,轻描淡写的推手借势借力,就将他一个重达一百七十斤的汉子倒地在三米远,咳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当时亲眼目睹的沈叔,当场像遭雷击般怔住了。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狂风黄沙下离三的身影——
他宛如一柄寒霜彻骨的宝剑,冷得即便是久经风浪的他也不得不心肝直颤,但最让他无法介怀的,是他那一道直射而出的目光,它是一道剑芒,刺得沈叔自己不得不低头,不敢直视。
至今回想,依然寒毛直竖,沈叔叮嘱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沈家的牌子请警戍区帮忙。但一定注意,千万不能单独跟他发生任何的冲突和摩擦,更不要跟他动武,明白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半晌才答复:“立秋明白!”
“就这样吧,嘟。”
沈叔挂断电话,却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输入号码,“帮我到军区里查一个人,看看他没有没入伍从军。他叫李离三或者李三,对,不管有没有,查清楚以后都跟我联系。”
挂断,沈叔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自己多想了一步,想着离三如若真的藏在军队当中,一定得想尽办法、动用各种资源把他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能给他有任何大放光彩的机会。
因为沈叔太明白了,像离三这种搁在猛将如云的战争年代,铁定是拔尖的人才,简直太适合在军区里,肯定能成各大军区的香饽饽。就算上面没有靠山,再不济都有两毛四的水平,况且他这样的性格头脑,指不定能扛上一颗、两颗金豆。
然而,沈叔怎么都想象不到,军区里没有藏着这条龙,而在偏远郊区的一处工地,卧着一头老虎。
只是,离三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不是天赋异禀,除了皇天后土,谁也不晓得,但能不能天道酬勤,至少除了老天爷,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幼年时,他便半主动半被动,跟着外公习武耍把式。但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玄乎,有什么洗髓伐经、什么打熬身体、什么药浴灌顶,他甚至偶尔吃一顿肉长长身体,也得跟山里的野猪、山猹、山鸡等斗智斗勇,更别提深山老林里还栖息着豺狼虎豹。
他也没有所谓的大机缘,像《说唐》里的罗士信、李元霸那样,能拜入名师高人门下,他使的拳脚功夫不过是照猫画虎,照他外公指的路子耍的把式。可以说,他的耐力是在山里奔跑练出来的,他的气力是对着大树击打磨出来的。
要说他童年不幸里幸运的,那也是他虽然没有父亲,却有一个酷似严父的外公。
想当年,才有个人形娃娃样的他刚穿上开裆裤,就被外公狠心扔进了寒冷彻骨的河水里,一心想爬上岸又被踢了下去,被逼着在水里游泳,在水里打拳,在水里闭气,在水里潜着。当他能够忍受了,外公却殁了,却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外公更狠心的——生存所赋予的煎熬。
他需要上学,李婶需要治病。
就这样,将将根骨长好的年青被迫当牛做马,总在收成的时候,得绑着粮食,到三百里开外的县城贩卖,卖了置了一些药材;总在春耕的时候,得绑着耕犁,为自个家的三五亩地松土种地;总在欠收的时候,得绑着粗绳,挨家挨户代那些没驴的人家当个畜生,替他们拉磨面粉,补贴家用。
一文钱难倒好汉,而试问还有多少在苟活温饱,还有多少在远望小康?
煮酒论英雄,风雨里在小亭的曹刘,一个叛出宦官的衙内,一个编织草鞋的贵胄,一样脸皮厚心肠黑,他们逐鹿的都是中原江山,可出身更微末的刘大耳奔寻的路、历经的苦、费劲的心较曹何其多,一句“汉室贵胄”,莫非就是一个好出身?
出身不能决定命运,但能决定起跑点。
敢问生而不能存的人,有什么条件和别人家的孩子同一起跑线?
生而不容易的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和同龄人在漫漫人生路上赛跑,和他们赛跑着的是饥寒交加的贫困、是靠天靠山的穷沟。一旦跟不上速度,他们面对的便只有死。
这样的他们,除了黄皮肤、华夏话,又何曾像一个炎黄子孙骄傲地活着?
陕北有个词,叫“活人”,意思不单是活下去,更要活的像一个人。
而动物的活法,是生存,他,离三,是人,不要生存,要生活。
就这么活人着,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却当不起戏文里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也不是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败寇,事实上离三只不过是被生计所迫的庄稼把式,累出了一身的蛮力气。但不懂的乡亲,误以为他是壮士武夫。
可是,离三从到头尾报的出名、叫的出字的“武林绝学”,也就是上初一那会儿,跟退伍回来的一名独臂军人学了一阵子军体拳,至今保留在离三拳脚里,但不是当兵两三年退伍的那种花拳绣腿,而是招招致命的杀人术。
除此以外,只有几本当年被外公拿去垫桌脚的,却没有封面的残卷。离三闲来没事,拿他当五禽戏、八段锦练着玩。
说是练着玩,可若是有练过形意拳的内行在场,一眼就能认出离三现在在仓库空地上练的这套拳,就是形意五行中的崩拳,而且是号称“打遍天下”的半步崩拳。
步走尺寸,垫步纵力,发劲快步,践步如飞,形意以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他的足、脚、膝、骻、腰、脊、背、臂、肘、手蓄势成架,浑如一张张弛有度的牛筋石弓。
吐纳一息间,离三形神合一、以意导气,以力发劲,后腿一蹬,猛然前冲,猝然崩颤,拳到力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大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胆魄。
精神聚一,刚柔并济,在十米来回间施展同一套五行拳,收放自如,随曲就伸,拳拳挥之带风,招招出之闻响。在工地混泥土机器搅拌的轰鸣声下,他心无杂念着耍着,耍了只是运动前的热身。
接下来,离三做了五组一共两百五十个俯卧撑。其中五十个,他双腿并拢,挺胸收腹,屈肘弯曲使胸膛贴近离地1米,一分钟左右便要做足。接着气不喘、色不改,双手慢慢往里收至比两肩还窄,继续收腹屈肘,上下起伏,做得是大汗淋漓,做得是肌肉紧绷,短短两分钟内又做足一百个。
呼吸了不过几口气,离三又忙着左右两侧交替继续俯卧撑。左右开弓,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动作速率近乎不差,满头的大汗随身体的摆动自额头摇摇欲坠,飞溅落在沙土上。滴答滴答,刚滴下浸湿又转瞬蒸发,一百个做完,胸膛下的沙土倒湿得发硬发黑。
不到六分钟的俯卧撑不过是他一个小时的前戏。一个多月里,每隔三四天,全身痒痒的离三都要操练操练自己发霉的身体。这一个小时对于他,勉强不叫自己倒退罢了。
舒展舒展愈渐流汗发热的身体,离三下蹲沿着仓库还算平坦的空地,绕着一圈又一圈做蛙跳。影子随跳动跟着跳动,满身是汗的离三屈膝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蹦跳着。
他抬头望去,那盏平日里窝在它底下读书的路灯至今暗着。与此同时,这个时候,市区里的各大夜场、酒吧、KTV、会所等娱乐场所此时却灯火通明。
夜沪市,夜未央,七八点以后的沪市才是真正的沪市,混迹过市区的陈国立最有感触——这位成长在动荡穷困的年代,成熟在喊口号兴斗争的时期的转业军人,幸亏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淬炼了几年,懂得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形容它,也得亏在沪市这个大染缸里漂洗了几年,懂得用“流光溢彩,繁花似锦”来赞美它。
只是那令人迷醉的灯光照不到这片尚在开发的地段,倒是几个工地里的大多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和都市里穿行的白领、精英一样,也在同一时间寻欢作乐。
和古时相近,今人所乐之一,依然落在“酒”上,只是区别大概在于是喝洋酒,还是啤酒。
雅俗有别,贵贱由命,像洋酒这样的舶来品,对工地这帮糙汉,像琼浆玉酿似的吸引力的确很大,可一看标出的价格,立马战战兢兢,只怕口腹之欲瞬间烟消云散。
目欲为色,耳欲为声,口欲为味,人欲则为贪。
然而,这帮在村里就安于现状的他们,即便有那么一刻的野心勃勃,敢破釜沉舟来到城里,却照样狗改不了吃屎,很少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毕竟连屎都吃得下去,它们这群山里流浪来的野狗哪里会挑剔城市垃圾堆旁的烂肉?当然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哪有狗不想着吃肉,哪有人不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离三是想,所以,他正拖着重达三十斤的废铜烂铁,在仓库空地上来回跑圈。
跑至十圈一千五百米,他期盼的那盏路灯忽闪忽闪地亮起微光,望向它,不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