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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罪人,还是英雄?
作者:南柯一凉更新时间:2024-11-14 17:10:06
第九十三章 罪人,还是英雄?

烈日西移,影子像一根时针,转动着方位。

在离三有意的引导下,孙大爷的情绪渐渐地平缓,他在讲述自己在接下来抗战中的表现时,越来越开朗,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自己打仗,讲在鄂北打武汉会战,讲自己在湘南打长沙会战,尤其是对一场小战役的描述——

“后……后来,部队增员扩充,我还有排里的兄弟划到了153旅305团,跟着张旅长一块打鬼子……在张古山,张旅长要组了一支敢死队,我想都不想就报名了。他带着我们绕过深山老林,直插小日本的腚眼。”

“这一战,打得小鬼子措手不及,制高点一下子落到我们手里。可小鬼子哪那么轻易让给你,于是飞机大炮狂轰乱炸,从山下上来一波接一波冲锋。我们一看小日本这么不要命,就更不愿意把阵地让给他们,失了以后我们就重新去抢,抢到了我们就死命守,打了五天五夜——”

孙大爷颤颤抖抖地说:“遍地都是尸体,敢死队500多号人没多少活着的了,都牺牲了,有的甚至给飞机炸得尸体没有完整的,只见着手啊,腿啊。我呢,让担架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胳膊、腿给打中了几发‘蚊子叮’,往外淌血。好在师部念在敢死队有功,特意在伤兵营安排了大夫给我们治疗。”

离三感慨道:“听您这么说,74军真了不起啊。”

“那是,哪里有鬼子,哪里就有74军,74军就是一支打小日本的铁军。小日本听到74军的名头,都得抖三抖。”

两腮的热泪在高温中蒸发,阑干的痕迹残留在老人的脸上。不过他的情绪不再消极,反而兴奋、激扬,昂起骄傲的下巴自豪地讲。

“不管是长沙、上高还是常德,部队里都传着一句话‘跟着王扬威,就有鬼子打。’大小战打下来,死在我手里的差不多一百多个,够本啦,哪天即便死在战场上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弟兄们啦。可真奇怪啊,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偏偏死了。八年下来,营长、连长换了一茬,愣是我这一个排长活的好好的,直到小日本投降,照样管着40个大头兵,不过,都是生面孔。”

往事如烟,再谈也无甚避讳。孙大爷继续说着抗战的故事,离三听的同时不断的插入一些问题,两人谈得起劲。

“……整编以后,虽然是一个师编制,但人足足有3万,都是抗战下来其他各部队的精锐,装备配的全是洋码子的美械,既轻巧,火力又猛,穿的是黄皮,戴的是硬钢盔,跟其它的部队一比,我们简直是地主老财,所以打心眼里我们看不起任何部队。而其它的部队呢,也对我们不服气,这也是74师一开始在孟良崮给包饺子了没有援军的原因之一,心气太傲,跟人不和。”

离三好奇道:“不是说74师在孟良崮遭全歼吗?”

孙大爷不遮不掩,直言说:“没有,没有全歼,这种说法应该是为了打击士气,因为之前整编74师在山东打了好几个胜仗,不是常凯申都说了,十个74师能平定天下嘛,而华野花几天的工夫把你得意的74师彻底消灭了,就像老虎拔了牙,耀武扬威不起来啦。不过实际啊,有不少伤兵是给华野俘虏了,我就是在垛庄让6纵俘虏的。”

离三喃喃道:“好像就丢了垛庄,74师才退无可退,不得不困守孟良崮?”

“那时候压根谁都没想过会退,唉,主要是太骄傲了,一开始派出去跟华野交手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以为解放军就是泥捏的,只配在杂牌军耍耍威风,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根本不把那群给解放军打惨的友军放在眼里,完全是当成一把尖刀,一股脑地扎进了孟良崮。”

“部署在垛庄,张师长拢共才安排了一个团,其中还有一些管后勤的新兵,还有些伤员。”

孙大爷回顾说:“可到了地方才发现,孟良崮这地方山险路窄,汽车、重炮都带不上去,村里的老百姓全都把骡子拉走躲进山里,既问不了路,也套不到情报。这样,非但我们不能利用大炮火力作掩护进攻,而且像瞎子一样在孟良崮迷了路,找不到水源。”

“嗨,一开始,我们没觉着,时间久了肯定是非常不利,何况华野有老百姓当耳目,我们团刚奉命驻扎垛庄看管物资装备,他们马上就能知道垛庄守备空虚,夜里就派了6纵搞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离三凝视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人心向背啊,其实我们刚到垛庄就感觉到了,逃走的老百姓不仅在路边埋了地雷,而且把水井的绳子割断了,叫我们交上火打得激烈的时候,没法用水给发红的枪管降温,结果成了烧火棍没法用。再有华野的人受伤,立刻会有民兵组成的救援队冒死把伤员抬下来,当然,他们的的确确当得起老百姓这么干。”

离三投来询问的目光。

孙大爷的心情变得沉甸甸,语气略显内疚道:“我们的团长眼见阵地失守,援军又迟迟不到,敌众我寡,人数悬殊的太大,那么多解放军嗷嗷地扑过来,顾东顾不了西,顾头顾不了腚,我们的两翼很快遭到了重创。于是就下命令,让我们专门打民兵跟老百姓,逼解放军回撤,保护老百姓,拖延时间。”

“艹!这他、m的是什么命令,哪有打仗乱杀老百姓的,这跟小日本有什么区别,我当时下不去手,我也不让我排里的弟兄动手,可拦不住其他排的人,他们拿机枪挺突突地扫射老百姓,结果你知道解放军干了啥吗?”

“什么?”

“他们用身体给老百姓挡子弹,机枪一排一排地扫,他们一个一个地倒,但是他们本来不用送命的,可他们宁愿自己死了,也要救老百姓。看到这幕,我当时是羞愤的,我们用这种方法逼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坚守阵地,可我宁愿选择战死,也绝做不出这事。”

离三犹豫了一下,刚要张口,孙勇冠忽然间身体后仰,头朝上叹出一口气:“可为了胜利,哪里有什么不能干的!”

离三一怔,看向老人,只见他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孙勇冠沉默了,就算赢得了胜利,也赢不得民心。民心向往和平,抗战胜利了,他本来想退伍回乡,寻找他爹跟兄弟,或者回去务农,他已经厌倦了战争,更厌倦了中国人打中国人,可是内战注定不休,国家注定只能由一个党一个主义统治,而人民更希望给一个为了他们的政府卖命。

在战俘营,一直为国家勇冠三军的他动摇了,他到底该为谁而打仗呢?是为了饥饿以后的温饱,是为了毙敌之后的名利,间或是为了侵略之时的民族?

坐在地上接受思想教育时,他在开小差,在自己的脑子里展开一场辩论,到底是回家务农,还是“投降叛变”。

孙大爷想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也是穷苦出身,想起了他从没有作为穷苦老百姓的一员为自己打过仗,他这辈子,除了抗日打的明白,其它都是糊涂战。既然如此,那便随民心打仗吧,民心朝向哪,他就打向哪。

于是乎,他把枪口转向了昔日的战友和部队,又像第一次枪杀了红十军团下的一个连长和政委那样,战战兢兢地开了第一枪,杀了第一个人国军,延续了他“勇冠”的使命。

“被俘虏了,长官问我愿意跟他们解放全国,还是想回家种田,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我愿意战斗,便入了9纵21师73团。呵呵,当时,华野几个纵队可是争着抢着要74师的兵。”

离三举起大拇指夸赞道:“说明您这种兵是宝贝。”

“是啊,我们不但敢打能打,而且素质经验也高出一截。比妨说我给我营长指连排里的毛病,一瞧能瞧出一个毛病,说他们进攻的信号太简单——排长指挥进攻,前进时高举帽子,后退时放下帽子,这种方式太简单,不能适应战场上迅速变化的情况。后来处了一段时间,营长看我挺能耐,提了个班长,又管着不少大头兵。可好巧不巧,跟部队出去打的第一战,打泉城的时候,恰恰是我们团俘虏了给我取名字的王扬威军长,他当时好大的官啊,一个上将,为此荣获了‘泉城第一团’的美誉,呵呵,想不到昔日的上司成了我的军功章。”

孙大爷至今仍感觉是上天捉弄他,不知道该不该笑。

“第二战,到碾庄打黄军团……47年,我是从金陵出发往北打,49年,我是往金陵进发向南打,你觉不觉得这是一种因果循环呐?”

离三凝视着老人,心里不觉想起一首诗的上阙——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对了,李三,你读过不少的书,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孙大爷面容严肃,直勾勾地看向离三,两只浑浊的眼睛放着光。

“您说?”离三奇怪地与他对视。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地狱?”

离三一怔,他想不明白孙大爷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但看见他眼眶里充满的焦急不安,离三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思考,他抬眼悄悄地观察老人的脸色,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有”,还是“没有”,这是他少有顾忌着别人的想法。

一时的安静中,他隐隐地闻到了从屋子里飘出来的一阵佛香味。他皱了皱眉毛,支支吾吾说:“可能有吧。”

孙大爷紧张地看着他,神经兮兮地问:“那你觉得我会不会下地狱?”

离三语塞,一言难发。

孙大爷看他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杀过日本鬼子,杀过美国鬼子,也……也杀过老百姓,你觉得,我死后是会进地狱,还是会上西天?”

手上沾着同胞无辜的鲜血越来越多,人或许在战争年代对此麻木,可等老了,再回首,却难以忘怀,感慨中是无愧多,还是内疚多?

像孙大爷,肯定内疚难受过多些。

离三望向孙大爷哆嗦的两只手,看向左边的几枚国军勋章,看向右边的几枚抗美援朝纪念章,炽热的阳光尽管再猛烈,貌似消散不去孙大爷脸上的阴霾郁闷,他彷如陷入了魔障。

离三于心不忍,沉吟了一会儿,劝道:“大爷,有没有地狱,我说不清。但我外公,他和您一样,杀过鬼子,也杀过无辜,他总是会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杀尽恶人千千万,盖世魔头慈悲佛。。”

“可我杀过好人呐。”

“杀过好人,难道就一定是恶人吗?”

“杀了好人,难道不是罪人吗?”孙大爷眼光闪烁。

“战争里没有罪与恶,不管怎样,您都是一个英雄。”离三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论您再自责,再有错误,那您也是一个有瑕疵的英雄,但始终是一个英雄。”

“我是英雄?”

离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是英雄,就不会下地狱吗?”

“这我说不清,我只能说清一件事,那就是英雄,一定能活在人心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阳光照耀得孙大爷落魄的眼睛闪出一丝泪光,他喉咙蠕动了几下,从牙缝里久久地才挤了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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