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台风天您去哪?”
徐汗青穿好从鞋柜里取的皮鞋,不忙抓起手边的雨伞跟小胡出去。他回过头,看向自己最为器重的长房长孙,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轻声说:“去一个地方,北固啊,你也得去。”
长得一表人才的徐北固上前,一面和小胡一起抓着徐汗青一边的臂弯搀扶他起来,一面好奇地说:“我也去?去哪?”
徐汗青神秘道:“先不说这个,去了你就知道。”
他不解地看了看徐汗青,不敢忤逆地点了点头,立即踢腾几下穿好鞋,从雨伞架里抽出一把伞便跟着俩人出去。
夏秋两季,是东南沿海台风多发的季节。11号,台风“鲇鱼”在关岛形成,在向北转移的时候,尽管没有直接登陆江浙、沪市,但沿途中给两地带来特大的暴雨,一直下到了18号,依然不休不止,沪市一些排水老化不利的马路已经积水成河,人一脚踏进去能没到脚踝。
为此,徐北固不得不提前从香港坐班机,以免耽误了22号代表家族出席的七夕鹊桥会。他和徐汗青眼下并没有住在胡同里的徐家老宅尽管在徐汗青搬来之前彻底翻修了一回,但依然有漏水漏雨不得已,经过这几天的软磨硬泡,终于劝徐汗青搬到了自家淮海路的鸿鹄酒店,虽然是改革开放时投资建的,可设计现代,装潢精致,设施齐全,完全是国际化的四星级标准。
他们钻进订制的一汽红旗轿车,小胡刚启动发动机,徐汗青便脸侧向徐北固,问道:“你父亲把我交代的事做得怎么样?”
“办的差不多了,爷爷。按您的吩咐,父亲跟咱们在内陆持股的华兴证券打过招呼了,他们已经把您要关照的这个叫离三挂职到公司里了。前些天我还和他们的经理碰面了,问您觉得该把他安排到什么职位合适?”
徐汗青翻了白眼:“他人还在工地搬砖呢,安个屁的职务。别小题大做,就一般的职员行了。”
徐北固一愣,他原本就很好奇是谁能得老爷子如此青睐,亲自让自个老爹安排一个最基层的岗位,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藏龙卧虎的能人异士,哪成想是一个搬砖的。他抽了抽嘴角,跟不上爷爷奇思妙想,无奈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把人安排到营业部当证券经纪人,全休带薪,不用上班,也不用业绩考核……”
“只不过是挂个职混个从业经验,又不是什么任人唯亲,犯不着白吃白拿的。呆会儿你联系他们,就说工资、五险之类的走他们的帐,过个形式。还有,让他从我的账户上支出一千万给他当客户资产,尽量把戏做全。”
“嗯,一会儿我就去办。”
徐北固点点头,便询问道:“爷爷,这个人,您是怎么想的?”
徐汗青看向他,微笑着带有深意,不言不语。
徐北固怕话里有歧义,补充说:“我是说,您对他有什么打算,是想栽培他?”
“他是一个好苗子。”徐汗青当着离三的面从不多流露对他的赞赏,然而对其他人,却毫不遮掩。
徐北固咋舌,他还是第五次听到徐汗青这么评价一个人。一想到前面四个取得的惊人成就,他对离三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追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培养他?”
“他吗?当然是自考出一条路来。”
自考?老人的话出乎徐北固的意外,他还真没想到爷爷给人指向学涯,可这样为什么又帮他弄虚作假到券商挂职呢?徐北固想不出个所以然,纳闷道:“爷爷,您竟然这么看重这个人,干嘛不直接让他到券商里历练,为什么非自考?”
“他才二……十九岁,这半年读的都是些教材里的理论豆腐,”徐汗青一想起他写的股改报告,当即改了嘴说。“当然,也有些墨水可以用,但不能操之过急,猪都要养肥了宰,何况是人才,让他多花点时间沉淀,没坏事。”
徐汗青扬起头往顶上看,不紧不慢地说:“我计划的是四年内,让他能摸上至少中金、中信的槛。再过一年,要让他鼓起劲到外面的世界去碰碰壁。”
徐北固惊异道:“在他身上花五年?爷爷,我还是头一回见您这么亲力亲为地栽培人。不过”
“对我说还藏着掩着干什么,只管说。”
“中金、中信很难吗?”
“他没有你这样的出身,连个大学生都不是,这对于他,本来是登天还难的。”
“那您要真这么做,不等于白白送这小子一条青云路吗!”就连出身优渥的徐北固,语气都里带着羡慕。
“你以为青云路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得了的!”
徐汗青摇了摇头:“实力不够,就算给一条康庄大道,也不见得就到的了终点。朽木不可雕,雕得哪怕雕出花,不还是一块烂木头,败絮其中。”
“您的意思是说他,前程不可限量?”
“不能这么武断,只能说他是有潜力的。”徐汗青溢出老狐狸般睿智而精明的笑容,从灰色的裤子里取出薄薄的几张纸,把它交给满脸不解的徐北固。“这是我制定的计划,你看看吧。”
徐北固顺着他的意思往徐汗青写的一张计划书上一瞅。计划书上面打好歪歪扭扭的表格,横轴是**,纵轴是时间,表格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中第一行标注为“一年半以内”,徐汗青在“**”一栏写有离三在此期间需要完成的事。
“知道为什么要挂职到券商吗,因为没有一年从业经验,他这个自考大专生怎么去考cfa一级?”
cfa一级报考条件之一:大学学习年限与全职工作经验合计满四年,可以是2年制大专学历加上2年全职工作经验、3年制大专学历加上1年全职工作经验。徐汗青的规划,是以自考3年制的大专学历加1年全职经验符合条件。自考专科,最快一年毕业,自考本科最快一年半。
徐汗青轻笑道:“他要在这一年半里,不但要一次性拿到自考专科、自考本科设置的二十八门课程学分以及完成最终的毕业论文,而且要考过最基本的证券从业资格考试、期货从业资格考试、基金从业资格考试,以及cpa、afp、cfa一级、icd等等,再加上他必须准备后半年后的自考本科的东西、在职研究生考试、cfa二级……chfp。”
“咦,爷爷,我记得没错的话,理财规划师国内好像没有考试点吧?”
“已经成立了委员会了,预计一两年就会统考。”
陈北固眼睛一眯眯成一条缝,不让人从他的眼里看出他内心的悸动。他来回摸着毛还没有长齐的下巴,下意识地点头说道:“考这么多证,理论上讲,是有实现的可能,可是时间上会不会有点太紧了,他能行吗?”
徐汗青哈哈大笑道:“一年半其实对于他一点儿不紧,恰恰相反,这已经是最快了。如果可以缩减成一个月,你信不信他一个月就做到?”
“是吗!”
听到这话,陈北固微微对离三高看了一点,但只有指甲缝那么高,因为他早在为集团面试的时候见过许多可以说非常优秀的人,最平平淡淡的是一个省排名靠前考入水清的,修了以上学分,五分制的,拿了不少奖,国内的国际的,花里胡哨的。可以说,他已经对所谓的俊杰人才看的太多,不会一惊一乍,之所以说高看一点,只是出于徐汗青口中他貌似是一个搬砖的工人。
他这么想,当然,没有瞧不起工人。相反,远离底层俗世的徐北固很难想象离三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用一年半的时间追赶到这种程度,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勇气、有这个渴望倾尽全力来改变命运,这是一般的农民,一般的工人所没有的觉悟翻身做主人,只有咸鱼需要别人帮你翻。
徐汗青觉得车里太闷,将车窗缓缓降下到一个高度,让微风朝里面吹。他看着已经被下一个阶段看得有些懵的孙子,笑道:“他的第二年,等到他拿到自考本科的时候,也就是他攻读光华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而且要保证cfa二级、ciia、acca一定得过。当然,我不会再让这小子赖在人家券商不干活,我要安排他半工半读,开始从助理分析师慢慢地攒下分析师的经验和成绩,他必须能够每周提供我满意的研报,必须不赖下每一科的成绩,考验一段时间,我才允许他可以操纵一千万左右的海外账号,接下来无论他投的是股票、期货还是外汇,我都不会过问,当然,能够让我满意的是他盈利,能让我高看的是他盈利多少!”
徐北固挑了下眉,静静地看着计划书。
徐汗青见徐北固沉默不吭,继续说:“这些或许是他的第三年,也可能是他的三年多几个零头,但绝对不允许到四年之后还是这副德性,他接下来必须在精算师、保荐人、国际财务管理师之类中拥有至少两个以上的身份。拿着这样的一份履历,就算没有我的推荐,恐怕中金它们非但不会歧视他是个自考生的文凭,怕是要主动伸橄榄枝了。”
“爷爷,您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您的目的是让他去中金、中信,又何必考大费周章考劳什子证书,搞什么投资,您大可以一封推荐信把他保荐到吴老那边读研。三年毕业出来,以吴老的威望,难道不足以掩盖自考生的卑微?”
“可如果您是想栽培出投资型精英,就不需要这些证书,成绩就是最好的奖状。咱们可以挑个时机,给他一笔够他描绘自己宏图的钱任他挥洒,只要他能经得起资本市场风波考验,岂不是就能跟戴季奇、汪思邈他们一样,给我们带来更直接可观的利益吗?”
徐北固掐着指头一一说出几个近几年在民间颇具号召力和影响力的所谓“股神”,这些“股神”在某一段时期对于股票市场的预判和嗅觉,诡异地可以超乎他们所收购或合作的几家证券咨询机构整个研究分析团队。
徐汗青手指轻叩几下大腿,闭目说:“可现在这帮人在哪呢?”
徐北固被爷爷这么一问,瞬间语塞,支支吾吾道:“好像戴季奇他……”
“戴季奇好大喜功、不思进取,以为自己的战法完美无缺,百战百胜,却不知在真正的科学面前,他不过是一个不靠谱的‘民科’罢了。瞧瞧他,大局一变,他所谓的战法不灵了,是不是泯为众人,销声匿迹。至于汪思邈,躺在以前5.19行情的操盘成绩上,拿出已经过时的经验操作手段办个培训班、讲坛忽悠人……像这类的人,是值得我们放心地长期投资吗?他们不过是蜡烛,烛火又暗又脆弱,化了也不可能继续燃着。与此如此投资给一根蜡烛,不如投资给灯泡。我们给他电,他们就能亮着。”
“他们是?”
徐汗青笑了笑说:“相马不赛马。不要急功近利地老想着跑死马,要懂得细水流长。细水流长懂吗,人才就是一个蓄水池的过程。有时西边不亮,有时东边就亮。”
徐北固双手交叉,手指弯曲了又直起,他木木地说:“又是考证读研,又是投资管理,我想不通您究竟想把他变成什么样的人?”
“千万不要说把人变成什么,除了上帝,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得了谁,哪怕是愿意让你改变的人,改变了也不一定如你的意。而且你也不要觉得,这样的安排赏给他一个似锦的前程,就当真有多心甘情愿听你摆布。一般而言,往往收获的只有三种可能,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一条仇恩的农夫蛇,一只窥伺的饿豺狼。”
徐北固请教道:“那他是狗,是蛇,还是豺狼?”
徐汗青慢吞吞地说,“不,他不是。他现在倒像一只在成吉思汗肩上嗥鸣苍穹的鹰。”
“可是他有一天桀骜到想从您的肩上飞走,您怎么办?”
徐汗青笑眯眯地问他:“你觉得怎么做?”
“鹰,就该熬它。把他搁在一个地儿磨,磨个几年消了他的桀骜不训,人世浮沉以后再放他出来养养血性,这样磨炼,我们对他就有提携之恩,就算他不为感恩戴德竭力报效,也会为他这些年的蹉跎加倍奋发。”
“然后呢?”徐汗青眼睛一动,目光闪烁,脸色略有些阴沉,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再如果他果然有真才实学,能干出大成绩,多寻到猎物,肯定高薪高职再配上esop,把他好吃好喝的豢养着,然后在合同里给安个漂亮的笼子,把这样的鹰拴在咱们的笼子里……”
徐汗青皱下眉头,显然听不下去,不耐烦摆摆手,失望地问:“还有别的吗?”
话未说完,徐北固被面前的老人拿犀利而极具压迫性的眼神瞥了一眼,不觉紧张,一时不敢吱声。
“如果他有大才呢,能翻手覆雨,你该怎么办?”
“父亲说,父亲说要谨记公孙鞅的教训,宁肯射杀,绝不放纵。”
额上竟凝出几粒汗珠顺着脸滑落。
“哼!”
徐汗青怒哼嘞一声,憋了一肚子气向窗外看去。
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重新望着眼前最为器重的孙子,不禁与小旮沓里的离三相对比,怅然若失地喃喃道:“没有驯服鹰的本事,成天想着给人画地为牢,榨干他们的价值,耗尽他们的心气,殊不知磨去鹰的戾气,那还是鹰吗,不就是一只落地的鸡。”
“你啊,跟你父亲一样,故作老成持重,实则守旧保守,不思招兵买马、练兵秣马来开疆拓土,一味想着补砖换瓦小打小闹,一副小家子气,当心哪天屋缝连夜偏漏雨,你想亡羊补牢都补不了天上的窟窿。”
“爷爷,我……”徐北固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自己先想一想吧。”徐汗青老眼一闭,倚在座背上,老僧入定,不再领会沉思反省的孙子。
小憩了一阵,忽地汽车的喇叭响起。
暑期值班的保安拉开一条窗缝,喊道:“校外车不允许往校园里开。”
小胡摇下车窗,喊道:“难道没有人打过招呼,放一辆红旗进去吗?”
哗啦,保安听罢,赶紧拉开窗,一眼瞧见在风雨里挂在车头的小红旗,他当即装出笑脸,抱有歉意道:“噢,原来您来啦。呵呵,校长助理打过招呼,昨个亲自找过招呼了,我这就给你放行。”
拉伸门缓缓地收拢,小胡摇上车窗,请示道:“老爷,是直接开图书馆吗?”
徐汗青睁开眼,幽幽道:“不,四处转转。”
“老爷,台风天兜风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反正他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图书馆,趁这个机会,就故地重游,随便兜兜。”
“爷爷,您来过这里?”
“我在这里挨过批斗,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