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胃口不小。行吧,我这边都有,暂时都借给你。”
“好的,老师,我今晚的班机,明天上您那拿。”
“你跑燕京干嘛,我直接让师娘邮给你好了。”
04年,国有邮政系统的快件远非有今时的ems的速度,一般的件不可能两三天便到。倒是民营快递是不错的选择,90年代到千禧年初,先后成立的申通、顺丰、韵达等快递公司蓬勃发展,业务逐渐由地方性扩展到区域性,顺丰甚至03年已经租下了5架全货机用于专机速递。
陈中考虑到老师住的小区离快递点远,不敢劳烦师娘,坚持道:“老师,您不是不知道邮政有多慢,这一趟到沪市,还不如我一来一回快。再说了,让师娘给我跑腿,这不折煞我吗!”
“哈哈,你啊,急脾气就急脾气,别拿你师娘当盾牌。行吧,要来就来,过来也不用带什么礼物了,东西我会给你准备好的。对了,你来最好中午的时候来,正好能赶上尝尝你师娘的手艺,顺便跟我汇报下他的方案。”
“求之不得,老师。”
坐在候机室的陈中巴不得赶紧到燕京,当面交流看法。
假如离三的后续方案能得老师的青睐,跟央行、建行的头头脑脑随便打打招呼,简直是给他一枚镌刻了“见此牌者如朕亲临”的腰牌,不但可以光明正大地更多不对外的资料,而且不必豁出自己的脸皮腆着找师兄师姐,可以打着老师的旗号打劫他们的不少好货,要知道,81、82期“黄埔生”不仅有在人民银行崭露头角,官居要职,还有不少在水木经管任教,干货满满。
当然,没有老师这一层,单单凭他陈家的牌子,放眼谁都不敢敷衍不给几分薄面。
但是,陈中心高气傲,从来不稀罕陈家的金字招牌,嫌“红三代”这名头挡了他的耀眼,何况,自己回国的时候,不管家里人的安排,我行我素地读博士,跑到山高水远的沪市,随便找了一家大学躲清净,又在前些天,跟家里闹得不愉快,关系真僵,硬气的陈中更加不会用。
抱着这种想法,陈中决定到京一趟。
临行前,像离三相信他的为人,他信任地把图书馆连带自个寝室的钥匙都交离三保管,让他别客气随便住自己的寝室,便片刻不耽误地跑到虹口机场。
现在,偌大的图书馆,离三一个人独享二楼整整一层的灯光。
这种奢侈,在以前县高中时不曾有过。那个时候,想趁夜里多看会儿书,都得跑到走廊深处的厕所门口蹲着,有时为了躲避巡夜的值班老师,时不时要进里面躲一阵。
当时,没有消毒球,也没有蹲便器,只有一道排水渠上面修着瓷砖,水经常冲不下屎,以致臭气熏天,人多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衣服上不可避免地会带着一股臭味,因而少有人勤奋到夜读,到底这不是奋斗了,完全是“粪”斗。
可偏偏出了离三这个怪胎,九点熄灯,却愣是在厕所旁经常看到十一二点。个别时候,甚至到了一两点,大半夜尿急憋不住的人揉着睡眼上茅房,一眼瞅到他这个人影,胆小的差点没膀胱一松,尿一裤子。
因为这层心理的阴影,每每学校广播里播报期末考年级成绩,第一个报出“离三”时,不少给吓过的人都心怀怨气地嘀咕他一句“掏粪的”。
然而离三何曾愿意与屎尿共度一夜?
人生的不得已,都是被逼无奈。
缩短睡觉的时间,是离三的必然。
他很少正常地上过晚自修,他的晚上都在为生活奔波,出去刷盘子,出去打临工,否则他攒不满他下一个学期的学费,他凑不起李婶看病抓药的救命钱,甚至,人高马大的他一日也只吃两顿,为的不过是多省出3毛的饭钱。
即使如此,他依然名列第一,获奖无数,而且有幸参加国家级奥赛,却因为只报销路费不能报销住宿费、伙食费,他只好放弃,那一年他是市数学竞赛一等奖,唯一一个来自贫困县的县高中,为校争光,可光就荣誉一点儿不实际,当不了饭吃。
原本像他这样的读书种子,搁在沿海一些富余的市县区的学校不说超规格的优待,起码奖学金、助学金铁定少不了,特批的教室供他冲击全国、省一级的排名榜也有可能。
然而在穷乡僻壤,他拿不着一份奖学金、一份助学金,甚至学杂费学校也只减免了一半,因为陕北穷,再穷不能穷教育,可是陕北的教育就是穷,至于他的县高中,甭提,太穷了,老师的工资都是一月结一半,而教学楼都是70年代的旧楼,连翻新的钱都没有。
艰苦贫穷,能扭曲人的性格,也能培养人的品德。离三买的蜡烛还有几根剩的,他既不想浪费电,也不想浪费蜡烛,他关掉了灯,在幽暗里点起了蜡烛,光亮让他古铜色的脸略显昏黄,算上今天,他已经五天四夜没有睡觉,一日三顿吃的都早间买的五个不过二两拳头般的馒头,之前喝的是自来水,现在好点,喝的是自动烧水机的热水。
8月,夜间高达三十多度,离三浑身出汗,额头、脖子上满是汗珠,他只能用块湿毛巾偶然擦把脸。
伴随着饥饿、炎热、疲惫,离三却始终保持高度的专注。
经过几天反复的思量,他终于从预想的纷繁多样的方案确定了一种最优化模型,既能满足银行股份制改革之初的风控需要,又前瞻性地提供在它不断发展中各阶段相配套的结构演变,从而成为银行发展创优过程中防范和规避风险的利器助力,避免复杂庞大的风控变成约束银行扩展业务、扩大规模、提高效益的机制障碍。
这是出于现实的考虑,通过改革而焕发勃勃生机的事业,往往并不适合立即采取越发标准、越发复杂、越发详尽、越发严格的制度体系。雷布斯的金山,从创立之初便启用当时国际上通行的现代公司管理制度,试图组建成一支正规军,在阿里、网易、腾讯等满是草根的土八路堆里,打出一番天地,却忽略了水土不服,没有想到相对复杂的组织结构方式和经营管理制度可能适得其反,会约束了公司的活力和积极性。
规矩,向来是约束充沛过剩、肆无忌惮的活力,而不是使死气沉沉。就像一个咿咿呀呀念字的孩子,可以从《三字经》、《弟子规》中启蒙心智,但不能拔苗助长,直接上四书五经这盘烤鸭,将里面的微言大义、三纲五常填鸭子式一股脑塞进孩子脑袋,抹灭了他们的天性,反倒成了束缚孩子的笼子,抑制了他们的想象创造,最终成了白孝文式的朽木。
抱着这种想法,比较了很久的离三没有再犯难,他开始按照既定的路线写了下去。
万事开头难,但对他而言,接下来的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难上加难。尽管预想的很美好,可当面临一个接一个层不出穷的门槛和瓶颈,当调整一个函数便牵一发而动全身,离三总是绷紧了神经,犹如在玩一款他没有玩过,却是当年最为火热的游戏魔塔。
在建构模型的离三,像勇者闯入了其中,一道道函数、一条条公式就像他取得斩获的钥匙,红、黄、蓝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的通道和关卡,上一步中包含了下一步各种可能,幽径独行迷,身陷魔塔的他在隧道里不断地摸索暗道捷径,在与关卡怪物战斗的时候小心地计算自己的血量伤害,面对商人,如何利用好金币将一种种自创衍生的工具优化组合出最适当的搭配,面对关卡,如何利用好道具密宝获得最优化的结果。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三在魔塔里穿梭,时而向上,从10层上到20层,又时而向下,从32层下到17层,他在反反复复地摸索寻找,深怕遗漏了每一层任何一个隐秘的通道。笔唰唰地写着,一环接一环的攻势里,他要么重剑无锋,他要么剑走偏锋,将刚用到极致,将柔用到极致,他整个人的潜力在这座抬眼望不尽顶点的魔塔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是要将设计这座魔塔的自己这个在顶层睥睨着的魔王消灭。
离三酣畅地写着,稿纸上龙飞凤舞的字穿插了优美的符号、字母,明道若昧,光明的道路总看似幽暗深邃。漆黑中,烛光下,铁罐子旁边放着一空的娃哈哈的矿泉水瓶,当手因为不停地书写发麻的时候,离三就攥攥路边上捡的矿泉水空瓶放松。
两天以后,桌上摞的稿纸越来越高,渐渐地快跟旁边一堆一堆平整放着的专业书、各种资料持平。忽地,离三的手臂不经意地一扬,手风微微地掀动起最上面的几张稿纸,它轻飘飘地独自落到了桌上、地上,然而已经走火入魔的离三根本在意不到,这俩天,除了必要的排泄,他连食物也没有进过一口,刚喝完的最后一口水还是隔夜的,整个人没有离开过座位,保持着姿势一直在奋笔疾书。
由于沉湎于写作,眼睛布满了血丝,脸变得瘦削,胡子拉碴,几天以来以汗浸洗的身体散发着越来越重的汗臭,邋遢到他这种地步却好似不在乎,依然不下火线,仿佛宁肯把屎拉裤裆里也全身心投入。从高中厕所锻炼出的这份意志专注,使他憔悴,但精神令人发指的清明。
钟表的时针、分针缓缓地转动,日月星辰各司其职,离三既不知道白昼,也不知深夜,周围的世界已经从他感知中剥离,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攻略着魔塔。
累了,勇士双手持剑,倚靠墙壁,站着入睡,梦里惦记着被魔王虏去的公主。
清曼姐,你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