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上工少有闲话,都留到下工一吐为快。
闲聊没完没了,能聊家长里短,能聊故事见闻,能聊吃饭挣钱,有时候寂寞难忍,这群在工地里起码要干上一年左右的雄性们,和军营里血气方刚的士兵一样,对女人充满了幻想与饥渴,谈什么都能把话题拐到女人及她们的某些部位。
说到底,工地实在太过封闭,偏偏陈国立又不爱招女工,所以整个工地上下除了刘师傅的婆娘,几乎见不着女人的影子,都是带把的爷们,这可把他们之中一些不管是开没开过苞的都憋坏了,就差没给掉漆的墙壁上“油漆”了。
当然,某些按耐不住的寻花问柳不算。
在工地,扑克同样是打不厌的,有太多的打法能让人换花样打,时而温瓯跑的快,时而南苏掼蛋,时而粤南牛牛。除了耍耍牌瘾,还能挣钱,而且是凭本事运气挣钱。
因此,在工棚前面的脚地上,老有工人喜欢支起折叠桌,有的闲聊,有的打牌,有的一面打牌一面闲聊。其中一桌,位置离洗漱台差不多有五六步远,坐在位子上的三个人,都是离三认不出的生面孔,倒是斜对面坐的是熟面孔,他同村的李仲牛。
哗哗哗,水龙头出来的水冲进搪瓷盆里。
离三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洗漱台前,抡起毛巾,把盆里的水往自己打满肥皂的上身泼。泼了几下,水滴顺着他的脸、他的胸膛往下流,接着晚风冷飕飕一吹,全身凉嗖嗖得舒服。
“嘿嘿,这把要是再赢,今晚俺可就赚三十嘞。”
一个看模样大约四十的中年人,背对着离三,他一脚踩在凳面上,另一条腿不停地晃悠,手摸了摸赤脚片子,神情颇为得意。也确实该得意,光今天晚上,他赚的就有好几张棕色的伍圆,而这把,他又抓了一手好牌,赢是八九不离十。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边理牌,一边嘟囔:“嘿,老孙,你今天的手气够邪乎的!”
“是挺邪门,连着三把,把把王炸带炸弹。”
坐老孙左手边的歪着脑袋,耷拉肩膀,看上去有些散漫。“哎,老孙,你该不会出老千吧?”
“啥!手气旺就是出老千,这是嘛道理!”
一听怀疑他作弊,老孙出牌的手顿了顿,瞪大着眼看向交好的牌友,冲他们发火说:“我说老王,你好歹跟俺老孙打了这么久的牌,俺啥牌品你还不清楚?”
老王瘪瘪嘴,发酸说:“那也不该把把这样啊!”
“咋滴!听你的意思,还觉着俺出千?”
老孙当即一拍桌子,举起手作赌誓状,“好,那俺发誓。小李,老王,亮子,你们都给俺作个见证。要是俺当真出老千的话,那俺就是他、娘是后娘养的,生……”
“嗳,老王他不是输红了眼瞎说糊话嘛!老孙,快把手搁下,别扫了打牌的兴。”
亮子抓住老孙的手使劲拉下来,“你老孙什么人,我亮子是晓得了。好了,好了,继续打牌,这把我叫地主!”
“我也叫!”老王接茬。
“我叫!”老孙一喊,当了地主。
一开局,他往桌上摔了三带一,同时说:“老王,别人可以跟俺冲,你可不成,也不想想上周是谁赢俺最多滴。今个这回,哎,叫冤有头,债有主。”
“管上!”老王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那这债还的是不是忒狠了点,打了两周,额愣是倒贴你10块钱!”
老孙摆摆手示意不跟,“嘿,这叫有得必有失,有赚必有亏!再说嘞,俺挣你们这点儿牌钱也不多,去一趟西桥街,一晚上俺还得搭进去些钱呢。“
亮子猥琐一笑,调侃说:“五一快来嘞,咱们有三天假,现在老王你赢了又不少。诶,是不是哪天要去找你的小霞啊?“
一旁看牌的李仲牛两眼迷糊,小声说:“小霞?”
“就是老孙的姘头!”老王说着打了一副连对。
老孙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去,去,那时候俺才不找小霞呢,不划算。”
亮子好奇问:“咋地不划算?”
“嗨,你咋不好好想想!五一放假喽,那么多工人闲咯,不得都有空去洗头店花花。俺估摸这几天她得涨价。所以等过完节再去,那个时候冷冷清清,价肯定回去。现在嘛,嘿嘿,俺还是多从你们这里赢点钱,攒起来等五一以后多去她那边花。管上!“
“洗头……那是啥地儿啊?”李仲牛憨实得着实可爱。
老孙一脸猥琐相,看向单纯的李仲牛:“俺说牛娃子,你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咯,咋洗头店都没听说?”
亮子狐疑道:“是啊,前阵子不是图昆跟梁二柱子就因为这闹的,后来你不跟着图昆一块还吃了梁二柱子的酒席嘛!“
李仲牛羞窘得垂下头,支支吾吾:“原……原来叔说的是那啊。”
“咋咧,是不是心里想整整?”老王揶揄道:“正好,老孙,到时候你就喊小李跟你做个伴!”
就在李仲牛被三个打荤腔的老人逗笑着,面红耳赤,全身像火烧一般。与此同时,离三将装满水的搪瓷盆举过头顶,手一翻转,哗的一声,倾盆的水径直浇在他的身上。
借着黑夜的遮挡,他拧了拧毛巾,开始擦拭湿透的全身。他洗澡讲究,不像其他人对付着光冲个凉,整个过程看上去花了不少时间,事实上才不过三五分钟。
虽然这么洗,不能说一丝不垢,但至少能把两三天流汗又不洗的身体,少点肮脏变干净些。而且相比较而言,工地里另外的人,他们磨磨蹭蹭花十多分钟,也不一定有离三三五分钟洗的洁净,因为他们只是不赶时间。
时间,对工地里的人来说,是精准而模糊的。
精准在于,他能清楚自己工作了多长的时间。而模糊在于,他不能预想自己休息多久的时间。
毕竟,打工的人,时间哪有多少能由得了自己支配。比妨离三呆的工地,请他的工友说出工地几点休息,他们只会“呀”一惊,“嗯”一想,却含糊说一句“下工以后”。
随后抛之脑后,并不关注,依旧在扑克、闲聊、睡觉……一直熬到熄灯,躺在床上合上眼,等明天六点三十前再睁开眼,如此往复。
但于离三,显然不是。
嘟嘟嘟,路边偶然有车辆往来,传来鸣笛声。
嗡嗡嗡,头上老是有蚊群飞舞,响起振翅声。
灯光依旧忽明忽暗,他像一块磐石蹲在灯下,岿然不动。唯三动的,是他翻阅书卷的手,是他紧盯书面的眼,还有他思索问题的脑。
“小胡啊!”
离三全然不知,不远处的一片阴影里,有一辆车,车里有两双眼睛透过窗在望着他。
“老爷。”答应老人的小胡其实不小,四十来岁,瘦削的脸上有一对坚毅的眼睛,第一眼便让人觉得他沉稳踏实。
“他好像忘带了火。”此刻,离三在清明节遇到的那位老人,正端坐在车里。
他见离三正叼着烟,一只手左摸摸、右摸摸却半天找不着火,便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福星火柴交给小胡,嘱咐道:“小胡,麻烦你下趟车给他,顺便问问他愿不愿意到车上坐坐?”
小胡闻言不禁动容,跟了老人有整整十五个年头的他,还是第四回遇到老人主动邀请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距离上一次,是担负起老人的安保工作第十三个年头,那时老人接见的年轻人,如今已在尔虞我诈的商海中凤凰涅槃,凭借保健品和网络游戏重新屹立在巨人之巅。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离三的侧影,“如果他不愿意,你代我好好问问他,最近有什么地方有困难?问完什么都不用答应,直接回来。”
小胡顿时错愕,他太明白老人这句话所充满的含量,以至于惊讶布满了他沉稳的脸上,微张着嘴喘了几口粗气,几息之后回过神来。
“是,老爷。”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小胡接过火柴盒,当即下了车门,往离三那走去。
“要火吗?”他说。
离三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仰视站在他旁边这位西装笔挺的大叔,皱着眉头很疑惑。
“要火吗?”小胡第二次问话,手里的火柴盒同时递到他面前。
离三展颜笑了一笑,把搁在耳朵旁的纸烟取下,叼着划了一根火柴。咔嚓,火苗将烟纸烤得翻卷了起来,渐渐焦黑。随即,他把火柴甩熄灭,把火柴盒递还给小胡,同时说:“谢谢。”
“客气。”小胡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指向停靠着的车。“年轻人,有位老人想请你到车里聊一聊。”
望向那漆黑一片,连车的轮廓也看不清,隐隐只见到车轱辘,离三疑惑道:“请问他认识我?”
小胡迟疑了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难回答。
离三倒看出端倪,拒绝道:“我认识的人里,买得起一个车轱辘的都没有。不好意思,请代我向那位老人说声抱歉。”
说着离三站起了身,眼神里开始变得警惕。他撒了谎,他认识的人里有一个买得起何止一个轱辘,那个人可还请得起保镖。再看眼小胡,离三已经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沈叔这次带来的保镖。
多年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小胡,立刻敏锐地发觉到他泄出的一丝杀气,他张开双臂,面目和善道:“别误会,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不姓沈?”
小胡真诚地回道:“不是。”
“真不好意思。”离三一愣,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小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处,问道:“有姓沈的人找你的麻烦?”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离三抽了一口烟,放松身体又蹲了下去,继续看书,也不看人,表现得极其无礼。
“你是建筑工人?”小胡打量着离三的穿着,一想到老人让他询问面前人的困难,他如实照做。
离三点了点头。
小胡讶异地扬了扬眉,问了一句自己想问的话:“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这样的灯下,是什么样的人会在看书?”
“那位老人也是好奇这个?”离三反问道。
“是我好奇,可能他也好奇吧。”小胡拿不定主意,话里含含糊糊。
离三冲他笑了笑,“现在你看到了,是我在看书。”
小胡闲聊了几句,消解了彼此之间因为误会造成的紧张感。他着手老人的第二个问题:“当工人吃了不少苦吧,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困难?”
离三婉拒道:“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认清,”小胡瞪大了他那双澄净的眼睛。“有的人一面之缘就全看透了。”
离三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里面的人一次说的。”小胡不敢贪功,如实讲道。
“你很诚实。”
“那你能和老实人坦诚吗?”
“我说了他会帮我吗?”离三露出玩味的笑。
小胡遗憾道:“这我无法回答,本来你可以问问他,只是你拒绝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胡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竟不经意叹了一口气,看离三的目光里也透露着惋惜。他不得不惋惜,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年青人可不是什么苦中作乐的二代,只是一个实实在在有点小奋斗的农民工而已。
尽管看样子刻苦用功,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就刚刚的几句话里,离三错失了一个就算读几十年都难遇的机会。这个机会,仅仅是出于贵人的一个好奇的念头,但对于出身草芥的离三来说,无异于青云直上的大机缘,就像《小偷公司》里讲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然而,离三不像趋之若鹜想拜访老人的那些人,他说不去就不去,白白和梦寐都求不得的机遇失之交臂。
为此,小胡越看他,越替他觉得可惜,因为他也是农民出身,天生对劳苦大众有一种同情与亲近。
“有,现在就有一个。”离三的脸被小胡的影子覆盖着。“不过得请你帮忙。”
“我?我能帮到你什么忙?”小胡纳闷道。
“麻烦你让让,你挡住了我的光。”
小胡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近,把他看书的灯光给遮住。他忙撤到一旁,道了一声歉以后最后一次问:“真的是没有,还是不说?”
离三莞尔一笑,注意力从小胡的身上,重新回到书上,一声不响。
见状,身为局外人的小胡不由地替他着起急,就差跳脚点出老人的一些身份光环,所幸口风严的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多嘴再提醒一句:“真的想好了?兴许说了以后会有什么惊喜也不是不可能。”
离三连头也不抬,不紧不慢、语气平平地说:“谢谢你送我火柴,也麻烦你替我向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的火柴。“
“光谢谢,没有别的?”小胡情绪激动。
“也有。”
小胡怔了怔,“什么?”
离三从10块钱的烟盒里掏出两支均价不过5毛的烟,朝小胡那递过去。“烟不是很好,不介意寒碜的话请你,还有那位老人尝尝。”
“哈哈,哈哈!”
听完小胡的叙述,老人笑得非但合不拢嘴,眼留不住泪,而且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一条条里都藏着笑意。
笑了一阵,老人接过小胡递来的火柴盒,用笑得发颤的手指取出一根火柴,轻轻地划了一根。
一瞬间,火光照得黑乎乎的车里微亮。
老人用火柴将烟点燃,笑吟吟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心里有火,就给光,的确有点多此一举。”
“老爷,医生说您不能抽烟。”小胡一看到老人作势要吸烟,顿时就后悔把烟交到他手里。
“诶,小胡,我就闻闻味而已,你别犯急。”
老人将火柴甩灭,“这烟啊,又不全是要抽。当年主席不也讲了,他有烟瘾,但没那么大,别看一天说有五十根,其实很多根本没抽过。”
小胡听老人又回忆他跟着伟人的岁月,也不打搅,附和道:“那他老人家拿来干什么?”
老人嗅了嗅燃着的烟草味:“思考者他有沉思的姿态,每个人思考也有每个人思考的样子。”
“这烟,就是思考的道具。你看那小伙子不就是这样?”说着,老人指了指灯下的离三,只见他双指夹着烟,烟灰挂了一串,烟雾轻轻飘浮,却根本没抽。
“老爷,这年轻人有意思。”小胡由衷地说。
“有意思吧。”老人结果还是抽了一口,他吐了个烟圈。“有点意思,才可能不平凡。”
时间,慢慢地流逝。
熄灯时,工棚里永远会少两个人,一个在跟黑鼻一块儿守夜,另一个在路灯下蹲着看会书——一本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的《证券投资学》,有283页纸这么厚,现在还剩下57页,跟密密麻麻的笔记结合着,离三算是看了第四遍。
“老爷,不早了,十点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望着那依然手不释卷的侧影,老人微微一笑,“那样的老灯,最多只亮到十一点。”
“老爷,您怎么知道?”小胡诧异地问。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老人缅怀着抬起头,鼻间除了闻到烟味,隐隐又嗅到了花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今夜有暗香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