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节奏的沪市,像汹涌奔腾的江流,难得其中还有图书馆这一隅安静。
时光流逝,当离三翻开《交易心理分析》的第一页,他的全身心都贯注在字里行间,把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他的世界,学海在不断地拍打知识的山崖。
啪!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不是浪打黑礁,离三能感觉到是后背给人拍了一掌。
“喂,小子,你到底挑好了没有?”
老人望着离三的背,语气不悦地说:“老头子可提醒你,现在已经十点四十三了啦!”
离三一听,边合上书,边道歉道:“已经这么迟了?不好意思,大爷,扎进里面看花了眼,一时不知道选什么好。您能再等一下吗,马上就好?”
说着,他急急忙忙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但当指尖刚脱离书脊,不曾想老人竟用埋汰的语气哂笑道:“小子,你耽误老头子这么久,就是在看这种书?要我说,你是嫌时间太富余,还是读书读傻了!”
离三侧过头,目光里透着询问的意思。
老人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瞧你样子也读了不少书,怎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冷笑着,扬起的弧度包含着嘲弄的角度,“书的本身没有价值,有人看了才自有它的价值。而每个人,评估的价值都不一,有人读了,对得起买的价格,有的人读了,简直是白糟蹋钱。像你,就是典型的后面那种。哼,之前不是跟你讲了,‘小心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怎么就不长耳朵!”
“知不知道,像你这种压根没有操盘经验的嫩头青,看这样一本金融心理方面的书,纯粹只能是一本茶余饭后随便翻翻的闲书罢了!”老人耳提面命,一句话接一句话地教训着离三。
离三愣了愣,很快露出恭谨而又高兴的笑容,“您跟我外公说的一样,就像割麦子讲时候,这看书也得分时候。您是说,我的时候没到?”
话一落下,他当即摆出一副请教的学生样。这份尊敬,在看过做过习题册之前,多少源自于长者的尊敬。而当老人貌似有意考校自己,拿出今早的两本习题册,这份尊敬,在动笔间,慢慢地变成了由衷地敬贤。
长者为先,达者为上。
懂得越多,离三便越识货。他非常地清楚,习题册里面牵涉的数理、经管、金融方方面面知识,其广度、深度跟程度,光是出题就极具水准,更别提批改。尽管到现在,老人不说他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就从早上那翻阅批改不用答案,而且可以揪着一道或者几道的题,串联发散起来,抛出一个更深奥的问题——
这人,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老顽童,而是洪七公。
因此,离三像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以仰慕江湖神话般敬佩,心甘情愿地执弟子礼。
老人瞄了眼,瞧他态度端正,满意地点点头,“你外公既然提点过你,你怎么就没践行呢?小子,记住喽,这看书呐,不是什么书好就看什么书。好比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武功秘籍知道吗!“
“在工地看过一二本。”
老人于是继续说:“那你就该更明白,这武功秘籍可不是什么都能学的,凡上品都是有要求的。万一碰到一本只有内力深厚才能练的呢,像你这样根基浅薄的去练,不是找死嘛!老实说,现在的你,见识和经验还跟不上这种书,要等到你在市场里摸爬滚打一阵子再说吧。”
“您有什么推荐的吗?”
“与其说推荐什么,倒不如说指点什么。小子,你觉得你现在应该挑什么书?”
老人摆摆手打断张嘴欲说的离三,接着说:“你不说我也很清楚,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可老头子年轻过,心里跟明镜似的,懂你年轻人的想法。让我说说看,是不是《经济学原理》、《期权、期货及其他衍生产品》之类的?哼哼,老头子承认,它们都是好书。可小子,好有不同的好法,关键你要清醒地明白读这些书的初衷。”
初衷吗?离三沉吟了片刻,他的答案不是在跟马开合的酒局上便说清楚,书,是他的原始积累,没有血腥,充满的是艰辛。
瞬间,离三深邃的眼睛里,一时间闪烁着一道坚定的精芒。像彗星般短暂,但老人捕捉到了它的璀璨,心底不免坚定了某种决心,当即,他敛下神情,不再以嬉戏游戏的姿态示人,面容上重现出睿智与深沉,说话的语气都多了几分沧桑。
“听你刚才说,你是想跃龙门?”
老人含笑道:“这很好嘛,不想跃龙门的鱼就是条翻不了身的咸鱼,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落得最好的也就小富小贵。”
“您客气。”离三如云松挺拔的腰杆子,回答间,难得又倾斜了几度。
“够了,别在老头子面前藏拙啦,藏得住吗,都暴露了!”老人拍了拍手里厚厚一叠的习题册,“老头子的眼睛脑袋可灵光着,你糊弄不了。之前不戳破你,纯粹是跟你闹着玩,现在老头子没工夫逗你。”
“您说。”
即便离三弯下三十度的腰,老人仍然得伸长了脖子抬头,他不禁瘪瘪嘴,不留情地重重捶了离三胸口一拳。
他说:“小子,你外公教过你怎么看书,怎么就没有教过你怎么敬老啊!真没眼力劲,就不会多嘴客气问一句要不要找个地儿边坐边聊啊!”
“是我的疏忽。”离三赶紧扶着老头子的手臂,将他搀到二楼大厅的座位上。
老人一边走,一边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可以听听老头子的想想,反正从我的一生里,实在是见过太多赶上好时候的人,当时又赶上‘大胆去试、大胆去闯’,可恰恰缺乏了这方面那方面的积累,结果成功没几天,马上就被市场扫出门,风光辉煌都没几天。”
“后来走了一批,迎来一批新的,可在这片大好的时光里,因为前车之鉴,胆子却缩小了,偏偏没有魄力没有勇气,结果不等机遇来,失败就先找上门。这一前一后两种人,依老头子来看,做得成小事,做不成大事,你啊,老头子粗粗观察了一下,倒不像是,像是既没有天时又没有地利的寻路人。小伙子,是不是路很难找啊?”
离三一怔,浅浅地一笑,有点苦,但只有点。“总比无路可走,原地踏步的好。”
老人扫了眼架子上经管的书,“现在看来,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可是可惜呐,这条路你找到了,对不对呢倒在其次,关键你没有灯,而路又太黑了,注定要走得磕磕绊绊,难免会让你迷途漫漫,走错了都不知道。”
离三把老人搀到座位上坐下,侧耳倾听他的教诲,“我不缺勤奋,胆也算大,不怕摸黑,不怕吃苦。”
“勤奋呐,的的确确是个好品质,可还得看你朝哪方向勤奋,是不是正确而前进的。”
老人叹了口气。
“农民工兄弟在工地当牛做马勤奋一辈子,可他们的辛勤,到头来还是一成不变。而像你这样吃苦念书的,如若没有一条上道的路走,肚子里空有墨水可吐露施展不出来,一辈子可能就不是卧龙凤雏啦,是真正的死虫麻雀,没什么出息,没什么作为。”
离三顿时心口激荡难平,老人的话一下子戳中了自己的软肋,是啊,报国无门,怀才不遇,有一身屠龙术,没有龙还不如杀鸡屠狗。一想,养气的他差点破功,他忙不迭抿了下嘴,忍了忍,轻呼了一口气后缓缓地说:“您能指一条明路吗?”
“有的路,只能一个人走,别人给不了你一条一直亮堂堂的阳光大道。”
老人看着离三,似乎在看同岁数的自己,那时候他这般大,只是一名德意志机械厂里微不起眼的临时小工。当年,他也曾面对着一个人,问过跟离三同样的话,多亏了那位信仰坚定而豪情仗义的人指引,方才成就了今番的自己。
现在,他把以前那位领路人对他说过的话,重新复述给离三:“没有谁能做你的指路灯笼,顶多在你脚下给点光斑,让你接下来几步能踩出光明。但后来怎么样,得靠你自己。因为一个人若按照别人指的路勤奋着,他永远走的是一条老路,既找不到捷径,或许更不喜欢那个终点,因为不是你挑的。”
“那您觉得,我接下来该……”
老人轻拍了下离三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的情况,老头子大致能断定,擦屁股的纸是有了点,但镶脸上的金肯定一点没有。”
“什么意思呢?”老人自问自答道。”就是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起码有了一些能拿来实战的,比方跟老头子打赌的时候,你用的不就是这堆擦屁股的纸。这样的纸不嫌多,但绝不能少,否则岂不是拉、屎掉裤裆里啦!”
话粗理不粗,离三会心一笑。
“但是,屁股擦得再干净,你总不能拿屁股对着人的脸不是,何况没人第一眼在意你屁股擦得干不干净,而你的脸体不体面。所以,你得往自己的脸上多贴金子,这些金子不管是自己贴的也好,别人吹捧贴的也罢,总归要贴着像一尊金佛,那样才显得金碧辉煌,才有佛陀的样子,不然哪有信徒愿意拜你呢?”
离三若有所思道:“金子,您说的是……”
老人拿出保温杯拧开,呷上一口,砸吧砸吧嘴说:“很多,但核心的一点,能给自个脸上贴金的,一定是与你擦屁股能力相配的东西。对你而说,目前可能是文凭、工作经验,或者业绩荣誉。总之,你得拿出一些能公之于众,又为众人接受的东西。像证券分析师、职业操盘手、保荐人等等,没有像样拿得出手的成绩,那起码也得有匹配的文凭资历这类敲门砖。”
“敲门砖?”离三喃喃着,立马顿悟,可是又困惑,他会砌砖不假,可他没有老人说的这种砖。
老人看得出来,也不藏着掩着,干脆利落地递来一张反面是满满一页习题的纸,只见上面写着欠条的字样。
离三接过手一细看,微惊说:“您打算用五万块资助我学习?”
“不错,就是五万。这五万,说来也多亏你。要没有你,指不定我会像那些看多的好友一样,爆仓赔得精光!”
老人戏谑地眨眨眼,从旧布挎包里取出一支笔。
“当然,这不是白给。小子,看清楚上面的条件,比妨说,今年六月份的自考专科、自考本科考试不通过几门,你就得按契约付老头子我对应的补偿。你要明白,老头子这笔钱,可不是给失败者的!”
“乙方:离三……自考专科,自考本科,cFa,cIIa……”
密密麻麻的内容,除了ceT4、ceT6、aTa、在职研究生以外,离三对英文缩写一个个全然不知,但看样子挺高大上。
“大爷,这些是?”
“嘁,什么表情,以为大爷随便找俩词诈骗你啊。呶,拿去,上面都有详细的。”
老人回归到平时的乖僻脾气,翻了翻白眼,取出手机,翻出老友回复的短信,都是来自曾任明珠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现任明珠社科院委员会副书记兼经济所副所长的老友从招生办问来的具体情况,十几条信息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关于金融学自考计划的课程设置、学分考核等等,依他的身份,断无差错。
离三不熟练地按着手机,眼盯着手机屏幕,整个人盯得目瞪口呆,似乎是天下掉不是馅饼,而是金饼,一下把人砸昏了头。
老人见状,把笔塞到他的手里,提醒说:“小子,还不快签字,傻愣着干嘛!”
“喔!”
离三草草看了一遍没发现问题,握住笔的手微微发颤,激动又兴奋地在债务人的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紧接着,眼睛不经意地一移动,看向债权人一栏,瞧见歪歪扭扭的框框里写着眼前这个老人的名字——
徐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