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轻啐两口,道:“奴婢向着七小姐,七小姐却来打趣我。”
我笑着不再说话,她便静静地扶着我走到大白缸前站定。
玄正来之前,我正和小亮子在这里喂鱼,鱼食还散落在地上,埋进雪里,像一粒粒小黑豆。
我弯下身子将鱼食不紧不慢地拾起,眼波流转间,却瞥见卧虎藏龙门口一抹修长的清影。
身子顿住,险些呼出声来,旋即恢复正常。心里却直嘀咕,他何时出来的?竟悄无声息站在那里看我,方才那尴尬的一幕不知他瞧见了多少。
他这是要我故意当着艾月轩所有的下人们难堪么?玄正?你可知你惹错了人?
一院子的人,却安静异常,连粗重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旁若无人地微笑着逗弄缸里的鱼,喜悦明显挂在眉梢。
笑意盈盈地看着翠儿,道:“翠儿?你和小红在品月斋准备得如何?今晚的家宴可来得及?”
“来得及!”翠儿答得干脆,声音平静大方,“七小姐要不要随奴婢去品月斋看看?”
“好,那就随你去瞧一瞧。这是我入府以来的第一个新年,也算是我艾月轩的家宴,今晚艾月轩内诸人不分尊卑,不分大小,不分老幼,不分男女,人人都是主人,当开怀痛饮,不醉不归!”
“好一个不分尊卑,开怀痛饮!”我的手腕猛地被人捉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颜可准我也不醉不归么?”
我转头愣愣地看着玄正,他是飞过来的么?
从卧虎藏龙到院子里,至少隔着一百步的回廊,地上有雪,他怎么一眨眼就站在我身后了?
“怎么?不认识了?”玄正的眉峰挑了挑,道:“你今日很美,我找你有事。”
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经他说出来却十分和谐,我几乎就要为他的夸赞欢呼雀跃了,却又想起小红的话,遂甩了他的手,冷冷说道:“三皇子身份尊贵,艾月轩地小人微,还请移驾自便吧!”
他却握得很紧,丝毫不介意我耍小脾气,生怕旁人不会误解般皱着眉凑到我耳边道:“我说的是真的。”
不知玄正这句真的是指我很美,还是指找我有事。
我被他这份没来由的亲近弄得十分尴尬,方才吓傻的人这会子都醒悟过来,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我和玄正。几个年轻的丫鬟更是羞红了脸,瞧着我的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他是故意的,故意声势浩大地带了兵士来围住我的艾月轩,故意做出这幅亲热的样子让众人瞧了去。
我压低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找你有事,我们进屋谈!”
他旁若无人地拉了我就往青鸾堂内走,小亮子和翠儿焦急地在身后规劝。
我知道规劝无用,赶紧将另一只手伸向小亮子,被他和翠儿紧紧合握住。
“你给我放手,难道还想让我在这里打你?”
听我这般说,他停了脚步转头看我,不满地皱眉道:“我说我找你有事!”
“可是我不想和你谈!”
他的脸上顿时隐上了怒气,看着我的目光中充满霸道。
我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冷哼道:“来横的么?难怪要带这么多兵士前来,感情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三皇子是打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吗?”
玄正定定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面色越来越冷清。
我也不再说话,只咬着牙抓紧小亮子和翠儿的手,便如拔河般坚定地做了他们之间的那股绳。
正僵持着,却听有人呼道:“颜儿?快随三姐回安青王府,爹爹他出事了!”
几乎是在听见三姐声音的同时,玄正的手已不动声色地松开了。
我转头看去,三姐正从轿上下来,后面跟了一群丫鬟婆子。
三姐没料到艾月轩里有这么多人,目光扫过穿戴整齐的兵士们带着疑惑,又匆匆落在我特殊的身姿上。
我没时间给她解释,赶紧收了手,由翠儿扶着快步迎了上去,“三姐?爹爹他怎么了?”
“王爷病危!”
我这才看见三姐身后站着祥叔。
祥叔愁苦地看看我,再看看三皇子,不解地皱着眉冲我习惯性地伸出了手。
我焦急万分,来不及细想便扑了过去,一头扎进祥叔的怀里,问:“爹爹可有大碍?”
话才说完,泪水已经滚滚落下。丝毫没想过我扑进祥叔怀里,而将三姐晾在一边是否合适。
我原以为自己对安青王除了算计并无感情,不料听见他病重的消息竟会如此揪心。
祥叔面上悲戚,替我擦了泪,道:“七小姐和三小姐赶紧随老奴回去看看吧!”
不再多言,连看也来不及看玄正一眼,我便由祥叔扶着匆匆上了轿子。
听见三姐对玄正说:“三弟,事出紧急,来不及细说,待二嫂返回后再好生款待你!”
玄正恭敬地道:“二嫂尽管去,我命这三十名黑甲军护送你们!”
“有劳三弟了!”三姐亦不推辞,与玄正道别上了轿子。
轿夫走得飞快,丝毫没有因天冷路滑磕绊到。
三十名黑甲军在轿后传来整齐的步伐声,竟有着金戈铁马的意境,让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却又不敢说出心中的不详,只紧握了三姐的手。
三姐坐在我身边,一路默默垂泪。我不知如何劝她,心中只盼轿夫再走得快些。
安青王府早乱成一团,王妃携着诸位侧妃和夫人们在大门口相迎。
听夫人们哭得肝肠寸断,我有些心灰意冷,难道我和三姐来迟了,安青王已经过世了吗?
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只寒暄几句,便由正门入王府。
我心中微感凄凉,当日送我出府开边门,仅有祥叔相送。现在三姐顶着二皇子妃和韩国夫人的名号回府,却这般兴师动众。
又暗骂自己狼心狗肺,安青王病在旦夕,我却还想着自己。
直奔安青王的寝殿惠安堂,一路上相迎之人络绎不绝,更让人心惊安青王的安危。
我不等丫鬟来搀扶,便由轿中跳下,率先冲进了惠安堂,自己都不曾留意心中竟如此惦记安青王。一直以为,我对安青王算计大过亲情。不曾想,安青王早已用慈祥的父爱融化了我那颗冰冷的心。他就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在我心里的位置,不输于生父。
惠安堂内的摆设依旧,点着我熟悉的檀香,青色布帐中躺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我怔了几秒才扑上前去。
眼前是个形容枯槁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虽睁着眼却口眼歪斜,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再不见往日战场上豪爽的威武英姿。
“爹爹!”我颤着声喊道。
安青王的眼皮抖了抖,说不出话,喉间却发出“呃呃”的声音。
他显然认得我,迷散的眼睛亮了一下,滑落两滴浑浊的泪。
我心中焦急,却苦于自己不曾钻研医术,不能替他分担痛苦。
再也忍不住扎进他怀里哭喊道:“爹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是你的颜儿,是你的颜儿啊!你看看我,再抱抱我,才三个多月你怎么就成了这样?”
安青王的嘴唇不停抖动着,歪斜的脸上老泪纵横。
我知道他心疼我,思念我得紧,见到我也很激动,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抱住他只剩骨架的身躯放声大哭。
三个多月仿若沧海桑田,我再回来竟已物是人非。
这个曾经疼我爱我的老人,因为将我送出府还不准我回来看他被我迁怒的老人,我一直不曾让人带话给他,一直不愿传递书信安慰他,但他却依然这般牵挂我,想念我。
我是怨他的,也是怪他的,怨他狠心不准我回来,怪他和二皇子一起算计于我。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任何算计都抵不过他眼里滚落的泪水,前所未有的骨肉相连之情让我生怕从此之后失去他再也找不回来。
王妃带着三姐等人进来时,我正抱着安青王哭得死去活来。
王妃不满地怒斥我道:“七小姐不得胡闹!王爷还活着你便哭成这样,是想咒王爷早去么?”
我恼怒异常,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般跳将起来,冲她吼道:“他是我爹爹,是我爹爹!为何你们早不送信让我回来看他?为何你们要等他变成这样才准我回府?我恨你们,恨你们!”
我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也从未说过如此狠绝的话语。
王妃大怒,劈手给了我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野种,王爷心善收留你至此,别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忌惮你。若不是王爷还容得下你,我现在就叫人将你赶出去!”
我毫不惧怕地瞪着她,“我不会走,只要爹爹还活着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什么小野种,我是爹爹的孩子,是爹爹的骨肉。”
王妃的手再次举起来,却被一只大手猛地制止住,祥叔像座大山一般立在我和她之间,面无表情道:“王妃息怒,王爷病倒前留有书信,且交代阿祥,要好好善待七小姐,谁敢为难七小姐,家法处置!”
我的腕上一紧,顺势看去,却吃惊地发现安青王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我。
顾不得其他,我将脸贴在他憔悴瘦弱的脸上,泪水混着他的泪水滚滚落下,“爹爹?您想颜儿对吗?您认得颜儿对吗?您可知这三个多月来颜儿没有一天不想爹爹的?颜儿对不住爹爹,颜儿不该和爹爹治气,颜儿知道爹爹是为了我好。颜儿既不能承欢膝下,亦不能床前敬孝后悔莫及。您原谅颜儿,爹爹,您原谅颜儿!”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安青王突然握住我的那只手上,王妃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再看向安青王。
她被安青王眸中突然绽放出来的犀利怨恨刺伤了眼,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喃喃道:“反了,都反了!”却再也不敢上前,更不敢为难我。
她一让开,众人立时便围了上来,先前都视我如毒蛇猛兽,现在倒是真情流露了。
安青王在这一刻突然爆发的护犊之情让所有人惊惧,也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他是疼爱我的,真心疼爱我的。管他谁说我是野种,管他谁讥讽我是捡来的孩子,我只知道,这一世我是安青王的女儿,是这府里的七小姐,这里就是我的家。
痛拗半响,三姐终于缓步上前,哽咽道:“颜儿,你莫再忧伤了,好歹爹爹还活着,他最是疼爱你,你这般伤心,让他情何以堪?”【品文吧 - 为您精选好看的小说 www.pinwen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