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晚秋的季节
少年摸着黑,刚过卯时,就自一处破庙里狂奔了出来。
自从燕翎爵府邸逃出后,少年便想法设法摆脱这不知耻的秦茵若。可事与愿违,秦茵若眼看两人关系有所好转,便越界试想着拉他入伙,合作行骗。可少年哪肯答应,他早就习惯一人独自做些偷偷摸摸的行当,又怎能容忍两人对半分这银两?
他依稀还能记得昨晚秦茵若鬼叫着说我俩以后就算是好姐妹了!要有难同当啊狗儿!呸,什么好姐妹,什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倒还算心动!
少顷,他不再奔逃,而是拐进了一处矮墙。这里是武役的边境,再往北,即是禾羽区贾家的地盘。
叫花子也分地域,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要是少年犯了规矩越界干扰禾羽区叫花子的勾当,少不了他的苦头吃。
可眼前的这幕情景却使他颇为费解。武役的城门洞开,成群的乞丐夹杂着破落的商贾慢慢的自禾羽境内南下进入武役,他们中大多拖家带口。有体力不支的老人委顿在半路,也有总角孩童哭哭啼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几个守卫站在城门外夹道检查入城的乞丐们。
按理说,禾羽区总督的地位虽不及燕翎爵,可他也是商贾出身,颇有治世之能。禾羽区就是在他的发展下,经济才得以蒸蒸日上。可现在这情形却大相庭径。
“老伯,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穿过人流,去给一个坐地休息的老伯水喝。
老伯慢慢的喝完水,虚弱的喘着气,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想必是沿路受困,多日没有进食。少年轻叹一口气,站起了身,试图去问正在赶路的叫花子。
“小子,我也渴的紧,水借我来喝口!”身后,有一道极苍老的声音响起,少年腰间的羊皮袋尚不及他反应便被猛地拽走。
他一惊,转身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只见得一个邋里邋遢的老者正拄着木棍,脚上套双破草鞋,嘴里还衔着根用来止渴的野草。他慢腾腾的去用空着的手举起羊皮袋,随口吐掉野草,咕嘟喝了起来。
“老头儿,您倒真是自来熟啊!”少年双手抱肘,皱着眉头。
“嘿,小子。老朽我不过是渴了喝你点水罢了,我看你才不过束发之年,怎么脾气恁的大?”老者将羊皮袋扔给少年,一抹嘴,就兀自想走。
“老头儿,喝了我的水,拍拍屁股就这么走了?”少年上前拦住老者。
“哟?刚才那个老头儿病恹恹的,老朽看你喂他水喝才放下脸面求你给我口水!现在你又胡搅蛮缠嫌我拿你水喝不留买路钱?这是什么道理?”
少年被气笑了,这邋里邋遢的老头儿还真是表里如一,不仅外表不修边幅,内在更是地痞无赖。他站在老者面前,竟不知怎么开口。
“年轻人不要这么乖张嘛!”老者抬手拨开少年,嘴里絮絮的说,“以前呐!也有个孩子像你这样,脾气火爆的蛮不讲理!可老朽还偏偏奈何她不得!真是老啦!”
他的身形渐渐远去,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这老头儿是要逃跑。
“老小子,你不要跟我扯皮!小爷我可不是搞救济的公子哥!”少年跟上老者,拽住他的破布袍子,不让他走。
“有点事我想问问你!”
“哎我说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老者急忙拽回衣摆,“你还赖上我了不是?就因为我喝你两口水么?有什么事你就赶快说,如果是银两的事,那实在是对不起,老朽全身上下就这件破布值钱!”
“你那破布袍子给我擦腚我都嫌脏!”少年撇嘴,“老头,我且问你。你们这么多乞丐和商贾,怎么突然就从北方禾羽区南下进入武役区了?”
“嗐!还不是时事所迫!战争啊!死人啦!谁不指望着过些好日子!可广皿那帮畜生们不愿意啊!”老者越说声音越大,“娘的!老朽我就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都不行!”
“广皿那帮夷狗早就把北边境给掏空了!烧杀抢掠,禾羽区都成广皿狗的粮仓了!谁还敢呆在那!”老者的大吼,镇住了身边面黄肌瘦的赶路人。
他们诧异的看着这个神色激昂的老者,像是盯着一只发狂的雄狮。他的胸膛里,藏着不甘的怒火,燃烧起来,似要席卷陆洲大地。
少年也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无赖般的老头子居然拥有这种心思。
“可……哀帝三十年广皿还在与殇若交战,仅仅只是分散少量兵力侵犯酉矢北边境。如今怎么只过一年,广皿便把酉矢北边境突破了?这……这怎么可能!”少年愤恨的紧扣双手,指甲深深的刺入皮肉。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广皿帝王的策略向来都是猜不透的。”他说,“想当初,老朽还是个洛茵人的时候,就亲眼目睹了广皿狗的残暴。”
“当时,他们每攻占一个城池就会放火烧毁都督府,杀了所有年老无用的老人!把他们的头挂在城墙上展示,向洛茵皇帝示威!而后,他们再将都督制成人彘送往皇城。这对于尊崇孝道的洛茵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者忽然摁住少年的肩膀,“你知道么?就是像你这么大的黄花闺女。全部都被召集起来,依据战功分批发放给将领与士兵。任凭她们哭!任凭她们闹!就那么狠狠的压在她们的身子上!她们只能祈求!她们的年龄,本该是羞怯的依偎在心仪的丈夫怀里,充满爱意的说着情话!可是呢?她们只能痛哭流涕啊!”
少年呆呆的被老者摇着肩膀,他的耳边围绕着老者似哭似怒的低吼,思绪逐渐被牵引回了幼年。
那个草长莺飞,清风明月的地方。
早在七年前,少年就恨透了广皿这个国家。那时他还仅仅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每天他都喜欢爬上屋顶,躺在上面,去看天上的云。他的哥哥也总会躺在他身旁,告诉他远古时期南荒之主苍龙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讲述,总是能让他聚精会神。哥哥轻轻拍着他的额头问少年好不好听?他捣蒜般点头,夸的哥哥哈哈大笑。
直到,那些士卒的到来……
仅仅半晌的功夫,他的家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全都死了,这是他唯一的记忆。甚至,连名字他都忘记了。
盲目穿梭于流民的队伍里,他听到了四周来来回回不眠不休的哭声、咒骂、哀怨与痛苦。
这所有的原因,都直指广皿。
少年慢慢的记下了关于广皿的事情,渐渐来到了眦邻洛茵的酉矢。时势仅允许他四处逃窜,没有生存的技能,他便做起了叫花子与偷的行当。
他猛地回过神来,却正好与老者对上了眼。
那是双狮子一般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彩,象牙色的眼白布满翳斑。少年一惊,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
老者没有任何表情,他慢慢的转身,混进了人流里。待少年再看时,老者已是不见踪迹。
身后忽然有人在大力的拍他,他下意识的回身。却发现阿娘站在那里轻轻的笑着,嘴里呼唤着他的乳名。
是什么?他想知道,可是怎么也听不清!他猛地扑了过去,抱住阿娘。
“秦狗儿,你干什么!撒开!你撒开呀!”银铃一般的脆响传来,他低头,只见怀里的不是他的阿娘,而是气急败坏的秦茵若。
少年跌跌撞撞中后撤,差点摔倒。秦茵若上前一步拉回了他,右手使劲环勾住他的脖子。
“秦狗儿,你想死啊!”少女有些忽然的惊惶,刚才那一抱,简直是要将人捏死。
“怎么是你?”少年皱眉,身子朝后一缩。
得,又没跑成,就不该跟那个疯老头子说那么多没用的废话。
“怎么不能是我?”秦茵若笑嘻嘻的看着少年,“我们可是刚刚合作从武役总督府里逃出来啊!我们简直是生死之交呀狗儿!”
“去他的生死之交,我们仅仅只是从同一个破院,同一个狗洞里钻出来的亡命徒罢了!”
“诶诶,先不谈这个!你怎么就只知道说些莫名其妙的否定!”少女注视着少年的姣好的面庞,“刚才,你……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吧?”
“作为同僚,我有义务关心我的手下嘛!”
“狗屁一样的同僚。要我说,就你这样的,能够活着实在是不容易。”
少女怔住,微鼓的小脸似是生气了。
“我只是想离开你而已。”
“理由呢?”少女下意识的问。她用手遮住额头,抬眼眺望远方。
“我好像说了很多次了。”少年抬头,凝视着秦茵若的双眸,“我跟你不同,我只是条野狗。”
几只渡鸦自北飞来,振翅的双翼,有如漆黑的利箭。翼翅收拢里,它们用锋利的双爪紧扣在城墙上,漆黑的尖喙不安的开合,间或张嘴猛一鸣叫。
少女惊喜的看着城墙上的几只渡鸦,大叫:“喂狗儿,你看,是鸟诶!”她没有听到少年后半句说了什么,只顾得去看那她不认得的黑色大鸟。
少年认得那是渡鸦。可……渡鸦,怎么会在此刻自北南飞?
那天黄昏里,他似是见到了少女犹豫着的身影,她的眼里好像含了泪,萧瑟的北风搅起她的长发,她还是很漂亮的嘛。少年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低落。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秦茵若了。
少年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从此身边再没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影响他的思绪。也没有人再去喊他秦狗儿这么个傻名字,他可以放心了。
深秋的季节微微的冷了。
那破庙也经不住猛烈的北风,开始了龟裂。少年没有在意,这种事他经历太多,自然就习惯了。不过就是上一个破庙与下一个破庙的区别罢了,住哪里都是一样。
入夜,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就草草的和衣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