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距离司空羲离开徐济的家中,已经十多天了。他扯了扯身上的破布袍子,竟莫名的有种锦衣还乡的意味。他率先跳下马车,身后是紧随于他的两名守卫。
“小子,你可不要因为当上了斥候司的司长,就给我摆谱。”先前找麻烦的守卫上前一步,他的手里扬着长枪,似有威吓之意,“要知道,老子刚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懂么?”
司空羲一愣,身体里忽然有一股邪火窜了起来,他强忍着没有发作。
“什么狗屁……”他极低地暗骂一声。
那守卫朝前走去,没有听到司空羲对他的不满。似乎在他的眼里,只要给予了司空羲足够的威吓,那就够了。
司空羲瞥了一眼后面不紧不慢跟着的守卫,双手怀抱着长枪,那冷厉的样子,像是冻住了。他收回了目光,尽快地走到徐济家的院子前,却猛然发现木门紧紧地上了锁。
他心生疑虑,有种不祥的预感。凑巧身后有一个农民忙完农活准备回家,见司空羲站在在门前魂不守舍,便想上前询问,但瞥见他身边的两名守卫时,就望而却步了。
那面无表情的守卫知晓这同僚是靠不住的,就招呼农民过来,“你是这个村子的?我有话问你。”
农民诚惶诚恐的走过来,但司空羲却抢先站在他面前,死死的盯住了他。
“这里的人呢?”
“你是说这里的诊生,徐济?”农民有点紧张。
“他人呢?”
“徐老伯早在十二天就死了……”农民顿了顿,没敢再说下去。
“死了?”司空羲愣住,像是被猛地一拳砸在了天灵盖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对啊……早就死了。唉,这人啊,真是命如草芥!要我说,这徐伯死的是真冤啊。”农民自顾自的讲。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司空羲伸出手,紧紧拽住农民的衣襟。
“喂……喂!我说你小子!撒开!”
“说!”守卫上前,怀抱的长枪慢慢地出锋了。
“据……据说徐伯那天刚收了个学徒,便想先锻炼一下他的能力,让他买药去了。这时候好巧不巧来了个得风寒的家伙。好像是我们村的王五,他许是饿疯了,居然打起了徐伯钱财的主意……”农民停下,不愿再说下去。
司空羲的手慢慢地扣住农民的脖子,“说下去。”
农民哆哆嗦嗦,却怎么也不敢逃跑,他看见司空羲通红的眼珠,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若是他不支而逃,是生是死他自己也没法把握。
“然……然后,徐伯……徐伯他,就被王五杀了。”农民惊悸出一身冷汗,“我就知道这些,官大人,放……放了我吧!”
“放他走吧,”守卫轻描淡写,”他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农民见势拔腿就跑,就连农具都忘了拿。司空羲无力的垂下双手,慢慢蹲伏在地,双手不安的抽动着。他隐约听到身后,那个飞扬跋扈的守卫在气愤的怒骂,可也无心去管那些了。
“你小子活腻啦!敢威胁平民!”先前给司空羲下绊子的守卫咆哮着,他举起了手里的长枪,“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役的规矩么!你这市井里的野狗!到时候都督怪罪下来,咱们谁都没法好过!还有你,古钥,你是吃了狗胆了,居然还敢帮着他!”
“闭嘴,程毕,你他娘的难道看不出这小子的情绪么!”面色冷厉的守卫盯着他。
“看什么看?这小子死了老娘啦!难不成他还能打死我!?”被称为程毕的守卫大骂不止,“实在是气煞我也!要不是军令如山,我早打死这畜生了!”
这徐济,倒也算得司空羲的半个家人,至少有那么一天半天的交情。不过像这样与他有些关系的人,死的有很多。
只是内心里的芥蒂与自责,像是无限放大了一般。若是自己那日不去偷那钱财,安分的回去,老实的接受徐济的教诲,那王五也许就没有可乘之机了吧?他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王五的歹心,而后瞬间制服他,用那把当时仍在手里的樊龙印佩刀。
可是没用啊……他还是去偷了。他也就仅仅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啊,正如他在吕府的说辞那样。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目眩之感翻卷着上涌。
程毕见司空羲起身,径直走过去想教训一下他。他的嘴里骂骂咧咧的,想以此让这小子知道威胁平民的后果以及发泄自己的不满。
可是司空羲更快他一步,他猛地扬手一巴掌就扇在了程毕的脸上,手臂前屈,上前死死地卡住了程毕的脖子,随之而来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小腹处。程毕还没有从这雷霆一般的攻势上反应过来,就晕厥了过去。
“你可以尽管试试……官家狗。”
古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半晌无音。司空羲随手将晕厥的程毕扔在地上,示意古钥过来帮忙将他抬上去。
“你叫什么。”
“古钥。”
“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你指什么?”
“你的同僚被我殴打,可你在一边看戏。”司空羲哂笑,话里带着讥讽。
“尽管打就是,反正挨打的又不是我。他是我的同僚,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帮他?”古钥耸耸肩。
“呵呵……倒是我高看了你。”
“注意你的言辞,后生,”古钥背起程毕,回身看了司空羲一眼,“我佩服你的做事风格。在吕府时,从你那番说辞来看,我能看出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我们吕府最看重的,就是像你这样的,我自认为你有这份气节。所以,我留给你下台的机会。”
“知恩图报?那他算是例外?”司空羲指指程毕。
“当然,”古钥淡笑,眸子有微光浮动,“上车,我想你不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吧?”
“我们仅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了。”司空羲跳上马车。
“所以接下来我们该去找谁?”
“村子的地保。”司空羲低低地说,“这件事,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前方半里处,是一方相比邻里规模颇大的建筑。那用以青砖砌成的石墙泛着淡淡的苔藓,腐朽已久的木门上,用朱砂写着“地保”两个字。司空羲翻身下车,缓缓地扣门。
一老翁透开门缝,望着眼前的陌生人,有些迟疑,“你是?”
“我是徐济的学徒。”司空羲可以看到老翁脸上逐渐阴沉的神情,便挤出一个颇为难堪的笑脸,“老伯,您就是这个村子的地保么?”
“我确实是。”地保欲言又止,“你真的是徐济的学徒?”
司空羲点头。
“如果你是来查徐济怎么死的,那你可以走了。”地保果断的关门。
“理由呢?您难道不先说说原因么?”司空羲有些奇怪。
“王五死了。”门里面传来地保含糊不清的声音。
“王五杀了徐济,可他又死了?难道您不该给个合适的解释么?”司空羲猛地一踹木门,将木门踹出一个深陷,“您莫不是在刻意消遣我?”
“你个孽畜难道就不先问问徐济现在的尸首在何处么?”地保重新开门,脸上浮着愠怒的神色,“他足足等了你四个时辰!就连他快死的时候还在念叨你!而你又在何处?”
司空羲愣了一瞬,决定先避此不谈,“王五怎么死的?”
“他杀了徐济之后,就在家发现已经被砍掉头的王五。抢夺徐济的铢两也不见了,这很奇怪,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解决这件事,只好找到官府。”地保说,“可官府似乎并不想深究,仅仅将王五戮尸,烧成灰扔到了荒野里。”
“这件事,就算这么结束了。”地保再度想关门,“我知道的已经说了,你也该走了。”
“人该有良知。”他铜铃般的双眼紧紧瞪着司空羲,最后飘来了一句话。
“老伯,犯人可以草草了结,可死者不能随意下葬。”古钥上前一步,抵住门框,“我是燕翎爵麾下的常备守卫军,监察司的司长古钥,有资格知晓这件事的详细过程。”
地保怔住,不禁正色,燕翎爵是武役高于官府而掌控官府的存在。而其守卫军监察司可以说是武役的治安人员。有权对平民进行基本调度。那眼前的少年?莫非……
“原来是……监察司的大人,草民有失远迎。”地保作揖,“您还想调查什么?”
“徐济的尸体,我想,应该还没有下葬吧?”古钥盯着地保,“民间都会将死尸保存一至两个七曜日,而后下葬。不知徐济此时安放在何处?”
“跟我来吧!”地保长叹一口气,转身进入房间。
屋内,是十分简单的陈设,两张长凳外加一方案牍,再者便是一张小小的青砖石床,再无其他。简单的陈设映照着地保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地保行至后房门前,停下不动了,“里面就是安放徐济的地方。”
他边说边掏出钥匙扣开锁环。木门洞开,司空羲率先走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四方的灵柩,以及一些杂物。他略作迟疑,迅速上前扒开了棺材。
“你这孽畜想干什么!”地保急忙上前阻拦,不料却被古钥挡住了。
“他心里有数。”
棺盖一经打开,登时一股恶臭便散发了出来。徐济腐败的身躯显现,那紧紧蜷缩的身体,比司空羲初见时更为瘦小。
地保转身想要出门,本就身体抱恙的他,这股恶臭简直能把他熏晕。古钥没有阻拦,可这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也令他颇为犯难,只得焦急地等待。
“有什么情况?”他问。
司空羲用破布裹住半边脸,伸手探向徐济肩头衣物的一抹砂红,轻捻,从透过破布传来的腐臭中闻到了一丝腥臊。
“是血。”他说,“干涸的血。”
“血?”古钥也将一块破布围住口鼻。
司空羲默然,轻轻的抬起徐济的头,将胸膛其上的衣物褪去。
一块早已经干裂的可恐伤口紧紧粘附在徐济的脖颈处。
“切口非常平整。”古钥沉思,“可锄头所致,这个理由解释起来未免有些牵强。不过大抵上可以确认是农具。”
“农具?”司空羲抬眼。
古钥对上他黯淡无光的眼神,“这种切口很像农具造成的,不过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
“死也是一种归途啊……”司空羲捻捻手上残留的血渍,关上棺盖,站了起来,“咱们回去吧。”
“就这么算了?”
“我没那个能耐去寻出其中的端倪,只能在每年的忌日去给老伯多烧点纸钱,好让他在下面过的舒坦。”司空羲最后看了一眼那已关闭的棺材,推门而出。
古钥瞄见司空羲跳上马车,转身凑近了地保,低低的说,“棺材我稍后会派人带走。你只需要对外宣称……徐济已经被下葬。”
地保一惊,但他不敢多说,这些事还不是他可以过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