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肆甲广皿。王城尚都,朗乾宫
数以百计的披甲军士,徐步走入大殿。其后是以数十位长髯大臣攀附御制的玉砖喘息而上。
大殿之上,四阿顶嵌以数以万计的金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有一精雕烛龙衔珠与一灼凤争夺。宝顶周身以八根锁链齐拉向烛龙,似是要将其降服于此。
金殿里,广皿的帝王,武王项之燚端坐在代表他至高地位的金座之上。他的身旁,是数十名记录帝王所叙之事的闻召司。他们的分工极为细致,关于项之燚的玉召,分门别类极为广泛。他又是一个心思缜密但又出乎意料决绝霸道的帝王。动用如此之多的闻召司,的确存在着必要。
由金丝绕烧而制成的金鏐方砖,紧致而细密的码在广武王御座周身。与大殿更为广泛的西淮玉砖形成一个极易辨识的区域。
这便是王的威仪。
九根象征王权的烛龙金柱镶嵌于武王两侧,依次向后排列。九根象征威仪的灼凤玉柱竖陈于大殿入口的两侧,徐徐向内延展与烛龙金柱相交。金殿其上,雕饰以各种上古异兽厮杀之景,宛若一幅遗世卷轴。铺陈而开的玉砖映照着上方的雕饰,交相生辉。
头顶配以灼凤羽冠的将领走在最前方,其后是百计的低位将领逐次跟近。殿内两侧的侍卫在他们进殿的同时,抬高了手里的长枪,仅留一支两人宽的过道供他们通过。
武王略一皱眉,面庞微微颤动。身旁的闻召司侍长首先会意,急忙尖着嗓子高喊:“车驱大将军项之焱入殿,无需戒备!诸位殿司请放下手中长枪!”
“遵命!”百名殿司放下长枪,各自向后退却,巨大的声响震颤着金殿,久久不息。
武王紧绷的脸庞渐渐松弛,他微笑着看向慢慢走来的大将军。车驱大将项之焱摘下灼凤羽冠头盔,露出极显英气的面庞。他的步履戛然而止在金砖与玉砖的交界,忽的抢跪在地上。
“王上,臣弟征驰东国许久,现已经破其枢纽六城,特前来复命。”
武王微愣,旋即大笑。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无顾身边闻召司的惊呼,信步下了金阶。他用手卷起丝质大裳的动作有些略显生硬,显然身披铁甲,劲旅戎装更加适合这位骁勇善战的帝王,他郑重地扶起跪在地上的项之焱。
“三弟,如今你已经是车驱大将,不再是从前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孩子了。”他说,“如此大礼,以后便是无需了!”
“王上……不,哥哥,弟弟今天的成就都是您一手交予我的,算不上我的能力。”
“贤弟,你倒是有心,就是不知其他郡王,是不是也像你这样忠诚。”武王的眼里藏着烈火,但他却隐下了势头,“三弟,东征以来……辛苦了。”
项之焱一愣,他抬头看向武王,竟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与突然的亲切。善骑射,拔剑弑敌终面色不改,便是他这个二哥的勇猛之处。这个杀兄夺位的帝王,注定便是不满屈居于心无韬略的大哥的。
他渐渐想到了那个时候的事情,至今仍然觉得背若芒刺。
哀帝十八年,二十八个身居高位的诸侯,已经仅剩下了十个最终仍在磨砺爪牙的乱世之狼。而彼时陆洲的诸侯之争已经接近了尾声,十大王朝雄霸陆洲,他们穷兵黩武,企图就这么争夺下去,将这陆洲压缩为大一统集团。
广皿国的侯爵,广太侯项储素有谋略,可他贵为侯爵,加封大钺给予的极高地位,权势一度达到足以威胁帝王的存在。广皿国本就是临近钺都的封国,其优越的地势造就了广皿国的军士铁甲所向披靡。因此,项储的目光,对准了南边不远的钺都,愈发的目中无人,而这正是摧毁了他的前兆。
时为二皇子的项之燚是项储最为扼腕长叹且怒骂不中用的皇子。他早早地就将精力投身于酒肆娼馆与那氓流之辈聚集的地方,大街小巷里,无人不知他项之燚的大名,每谈起这个名字,人们皆是面如死灰且捶胸顿足着怒骂他就是一个无用匹夫。
主城尚都里,广为流传着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关于二皇子项之燚究竟是何许人也?有说他是一生下来就会跑会跳,却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毕生本事岂是一个赌字了得。也有人说他是下官为了扰乱君心,排除万难,送到了侯爷的妃子产房里,让他当了二皇子。更有妖人大言不惭道,二皇子乃是乱世之昏君,是导致大钺覆灭的始作俑者。没人会信这个言论,毕竟大钺没落时,项之燚这个地痞无赖还在娘胎里打着转!
但那妖人或许误打误撞,也猜对了一半。不过不是昏君,而是一头乱世的狼。
繁华的凤栖街头,一处闭着门户的说书堂里,有说书人大笑着猛拍下惊堂木,惊煞了一众搬着小凳坐在堂前聚精会神听书的人们。他手里折扇一收,忽地又变为紧皱的面庞里有道不尽的神秘。
他低低的发问:“谁人不知炎之烈猛?而谁人又不知炎之炎,尤为甚?现今三炎且无力,余观此势,定当早夭!”
“早夭!”众人捧腹里大笑。
而说书人眉头又猛地一拧,仿着样子,大惊中一脚踩住座椅,当头就是一声断喝,“哪儿来的野狗!拉下去斩咯!”
屏风后面,乌琴特有的低沉顿响声一下接一下爆响,评书堂里充斥了紧张的气息。而早已准备就绪的小厮,从众人里极为惊吓的一声尖叫,倒摔在了地上,忙跪着求饶。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既是该死,那怎的求饶!拉下去!”说书人将折扇充当斩令扔在了地上,立时有二人上前扯过了那小厮,朝着后房拉去。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众人都从刚才紧张的气息里反应过来,掌声如雷贯耳。
“好!好!”
“静!”说书人又一止住,拍下惊堂木。掌声戛然而止,人们又回到了方才的聚精会神中,而说书老汉刚一张嘴,就恍若千军万马疾驰而过。
“世人皆知这陆洲英雄,项储当为一绝,然其操备一生,只是给后世宵小留下祖上荫庇苟延残喘!您说这,算是个什么?这后王,哪个皇子又当得起?二炎当得起?”
三弦厚亮的声色起伏,仿佛将众人带进了那庙堂托孤的场景。
“二炎当不得!二炎当不得!”众人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回应说书人,可那震耳欲聋却显得愈发无力。而说书人越发的抖擞起来,他抓耳挠腮,或站或坐,或笑或哭,随后一下狠狠地拍下了惊堂木,堂内又重回了寂静。
“二炎当不得,那谁人又可当?自是二火!”说书人飘然入了屏风之内,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众人嘻嘻哈哈过后,就又重归了死寂。多数的人都是知道这个调侃意味浓厚的小词是在说谁,只是他们没有这个胆子去说。
“奇怪……”有的人已经发现了今天的说书内容有些莫名的怪,因为上回说书老汉的评书乃是前炜朝的演义,这回却是忽然说了那极为隐晦但并不难猜的,对二皇子项之燚的谩骂故事。
“这说书人是在寻死……”有人低着头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已经有了想要走的趋势。他们都是迎合了方才说书人的评书,若是给朝廷的耳目探到了,那是要砍头的。
他们是恨透了这项之燚,但不代表他们愿意为了辱骂他而去受刑。所以没有人敢公然说这些事,这个说书人今天的反常,很是奇怪。
这时,有人站起身开始鼓起了掌。众人都从沉寂里抬头盯着他,那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模样的人,身边还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子。公子一言不发,只是在无声地笑。没有人知晓那鼓动之下的意思,他们也已来不及思索。残留的掌声像是还萦绕在耳旁,只是公子已经离开许久了。
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了说书堂,他们的心里都是在想着今日的说书老汉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评书,这可是足以株连九族的绝罪啊!
一个眉目尚且年幼的小孩儿眼见的堂中人越来越少,贼溜溜的眼睛盯紧了桌上的那碟还未动过的水煮花生。他许是饿极了,滑稽的爬上了桌子,双手并用着去摸那小碟的花生,可是手伸到半空,就被另一只大手给狠狠地打落了。小孩儿吃痛,惊惶地低鸣了一声,一抬头却发现是自己的老爹。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又一伸过了手,紧紧扯住了小孩儿,抬腿就朝门外走。
因为小孩儿的耽误,汉子出去时,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他的头上蓄满了冷汗,扯过堂门的遮帘子,一抬脚踏过了门槛,离开了这里。可是门外的光亮并没有让他感到些许的心安,反倒是恐惧愈发占据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