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的后添节谢幕往往都以一个空前的盛况告终的。而烈逊城一向贯彻吕炽的奢靡作风,更是将之推向了极点。
一年的伊始,往往是一年钱财的告落。
城内所流转的钱财,在添节里,最终会以一个赋税的荒唐理由,全部敛进吕炽的军库中。城里的居民也会在这些天,再无钱财肆意挥霍。
通常玉如街的琳琅满目也会因此一改出售的商品,会贴合更多贫民所需要的那些必需品,进行售卖。
兜售货物的都是些手艺人或是小商贩,他们知道平民需要的是什么,所以这种商贩也占据了玉如街的绝大多数。
吕炽当然知道这种苛政施行,只是在消耗人力,而人力耗尽,就是霍乱。可是他在这种时候需要的,正是如此。
突然迸出的森冷气息使司空羲猛打了一个寒噤,他惊悸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玉如街肆里,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高声叫卖的店家小贩,再无其他。
可是这时,他慢慢地止住了目光,神色定定的看着角落里的那个铺子,那个卖包子的铺子。
时值晌午,易煜与古钥有要事外出,司空羲难得清闲下来。添节里他就见识到了烈逊城里的繁盛,而后添节一过,这繁况像是曾今一辙,丝毫未变。
上书“常奕包子铺”的旗帜在微风中振开,像是一幅系着牛尾的阵前大旌。带着异域模样的青年立在案台后,做着扯嗓高呼的动作,只是并没有什么人来买他的包子。
司空羲的身子猛地一震,这才真正的看清了那年轻人的样子。他忽然别过了头。可是青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像是早就吃准了他,“朋友,不来几个包子么?”
年轻人眯眼瞧着司空羲挎在腰上的战刀,话音和善不免带了谄媚的味道,“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不是么?”
“谁跟你是朋友了!别瞎说!”司空羲一甩袖,震开了年轻人伸过来的手。
年轻人微愣,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将几只包子包进了纸袋,递向了司空羲,“刚蒸的,热着呢!”
司空羲与年轻人的眼光忽然对上了。那双深褐色且带了一小块白翳的眸子,细看来并不像是陆洲的人,显得生冷。可年轻人滑稽的神态,将本就冷厉的面容完美的隐藏在了表情之下。上次见面时,司空羲碍于面子,没有正眼瞧过年轻人的面容,可是这细细的观摩下来,使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带着面具的年轻人,来自遥远的北方。
“那……”本着叫花子的劣根性,司空羲顺着青年的目光望过去,稍作犹豫,最终接下了那袋包子。
年轻人的眼却停在司空羲身上的腰牌不动,“小将军,后添节玩的可还尽兴么?”
“你怎么知道的?”司空羲一愣。
“哈哈!小将军你别担心,我可没那个胆子去监视你,”青年将笼盖重新盖上,水汽的朦胧下,他的脸愈发的模糊,“只是觉得小将军是从外来烈逊办公务的差人吧?想是办完了差事,也该回去了。”
“我是从武役来的。”司空羲心直嘴快,直接就将来路说了出去。他一口咬在包子上,没有咬到内馅。他抬头去看了一眼年轻人,又咬了一口,却只尝到了一口淡淡的肉汁。
他慢慢地皱眉,还是强忍着吞咽了下去。果然这包子没什么人来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年轻人转过身子去揭开另一边已经蒸熟的包子,没能注意到司空羲细微的表情变化。
“原来是从武役远道而来的将军,”他的话里带着北地特有的颤音,使得言语变得迅速而模糊,“那么草民便再多赠送您两个包子吧?来回路途舟车劳顿,想是也没有什么好吃食。”
司空羲愣住,急忙摆手拒绝,“别别,您留着自己吃吧!”
“哈哈,小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本就是卖包子的,留着自己吃,那又算得什么?”青年低低的笑,“只是怕,朋友你是嫌弃了我的包子吧?”
“不……不是。”司空羲一怔,看着面前又推过来的包子,终于一狠心,没有去接,“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上次见到你,你还在做磨刀的行当。现在又在这里卖起了包子?甚至,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上次小将军来,所持的刀也是你随身的这把吧?”青年没有回答司空羲,而是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是,”司空羲点头,“这柄是锻钢制式的战刀,你磨过之后,还夸它是把好刀呢。”
“是啊……”青年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柔和下来,“不过锻钢制式的刀具倒是并不多见,上次磨刀我只顾与你交谈甚欢,倒是忘了细摸这战刀的质地了。倒也真不愧是吕骜将军的手笔啊!”
司空羲微微色变,眉目紧皱下来,“燕翎爵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青年愣了一瞬,笑意又重新涌了上来,“小将军无须担心,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来的。更何况吕将军的威名早已经传遍了全国,小人也是久仰许久,故而得知的一点小小讯息。”
“不过小将军你的刀……好像有些瑕疵呢!”
“瑕疵?”司空羲忽然盯住了青年,紧张起来,“这刀可不比那些粗野滥制!而且这还是你曾经亲手磨过的好刀!难道上次你没有同我要钱,莫不是要等到这次真正的与我清算?!”
“呸!狗屁的钱!小爷死也不给你一个子儿!”
司空羲忽然拔出了战刀,将刀举在胸前,示威一般正对着青年。
淡银色的战刀上透着反光,才经磨过的刃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豁口的痕迹。不难看出,年轻人磨刀的手艺的确配得上他所称道的那样,该是极好。
战刀上森然的杀意齐涌绽放,像是千万个亡魂索命一般追寻而出。虽然司空羲并没有真正地上过阵,可是这刀却是一柄真正斩杀过敌军的好刀。他有十足的勇气将其拔出而进行厮杀,就已是上限。
“不知小将军可否将这柄好刀交给我指出来呢?”青年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就用手抚在了战刀的刃面上,陶醉的神情浮现。
“快松开!你的手会被割伤……”司空羲忽然止住了话音。
他呆呆地看着年轻人伸出去抚摸在刃锋上的手,不仅没有丝毫割伤,反倒完好无损!
“怎么样?我的朋友……”年轻人深褐色的眸子里藏着岁月的沧桑,使人猜不出他的年龄究竟是多少。只是他嘴角浮着的浅笑仍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像是暗处的毒蛇吐出追猎的信子。
司空羲已经完全颠覆了对这个青年的认知。如果说上一次的见面,年轻的磨刀人只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小伙计而已。那么短短的几天之后,这个磨刀的小伙计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身处暗隅,卖着包子却藏着众多秘密的信使。
他想要拒绝青年的要求……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眼神却令他无法反抗。他最终还是缓缓的将刀递了出去。
“果然是把好刀!”青年举起战刀夸赞一番,整个手心覆在了刃面上,轻轻划过,沁出点点阴凉,“只是缺了重要的魂啊!”
“魂?什么魂?刀也有魂魄么?”司空羲再次怔住,这话无论从何处去想,都不像是一个卖着包子,而曾经又是个磨刀人的家伙能够说出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寒冷的风吸入鼻息,竟令司空羲产生一瞬的窒息感,他猛地朝后看去。是一个拄着拄杖的老人躬身站在那里。老人的腰躬的极低,跛脚的步伐意外的十分迅速。他径直穿过司空羲,将两枚铜铢放在了案台上。
“给我三个包子。”浑厚的声音响起,老人被大氅遮蔽住的面容尚不能看清,许是这街肆上乞讨的老叫花子。
“好嘞,”青年随意的应声,轻轻的将战刀放在案台上。他手里的动作大开大阖,像是根本没有将老人放在眼里似的。他将包好的袋子扔在老人面前,再没有看老人一眼。
老人接过包子,颤颤巍巍的身子很快就离开了这里。只是司空羲觉得那老人以及这个笑里藏刀的青年,都十分奇怪。
战刀在烈逊城里是除了司长以下绝不能拥有的武器。而在街肆里,两人如此张扬的大论一柄刀的好坏与否,却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这根本说不通。
“我是谁?”老人离开后,青年并不急于将刀还给司空羲,而是静静地看着上面的纹路,“不就是个卖包子的小子么?”
“你胡说!”司空羲的脸涨的通红,“你赶快把刀还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青年咧嘴笑了,伸手将打烊的字牌摆在了铺前。
司空羲看到后,愣了一瞬,变得更加怀疑了,“打烊?那这些包子该怎么办?”
“这些包子?小将军若是不嫌弃,就都拿去吧?”青年抬眼看他,眉眼里斥着的是生冷的笑意。
司空羲猛地缩手,像是背若芒刺。
“可是现在才刚大早,你就要打烊了?”他倔强的直面青年,不愿意轻易的落败。
“今日有贵客,不过区区几笼包子而已,不碍事。”青年转身走向铺子后的房舍,“小将军,里面请一叙。”
“放心吧,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排场而不要今天的包子钱,”青年从兜中摸出一串钥匙,“铺子自有人照看。吾名为卿闲散,字常奕。那么朋友,你的名谓呢?”
“司……空羲。”
“呵呵……贵客前来,寒舍或许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小将军海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