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逊城的近郊,有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四匹好马拉持的马车上,满载路途中所需的粮草。有一人坐于前台,手执着马鞭,驱使着马匹。马匹们都是经过多日休整而精力充沛的好马,可是在这并不好走的土路上,再优秀的骏马也只得慢下身形。
再向前,是一处小纤的湖泊,经由日光灼射的湖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其上已经有不少的范围被冻住了,呈现出一层细薄的冰面。
驾马的人挥一挥马鞭,温顺的马儿就已转过了方向。
司空羲坐在马车的后靠上,将腿绷直了去稳固身子。这时,他忽的抬手,将手里的石子扔向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他欢呼雀跃着去拽身边的古钥,像是在邀功。
“师兄,你看!”司空羲指着那个冰洞。
“这有什么?”古钥循声眯了眼去瞧那冰洞,不禁一阵哂笑,“看我的!”
他掂起了袋中的一枚铜铢,像是搭弓一般正直了身子,只听得“咻”的一声,铜铢就已破风而去,砸出了一个更大的冰洞。
“怎样?”古钥睥睨着司空羲。
“好啊!你居然敢拿钱去砸这冰窟窿!”司空羲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忽然大叫,“我这就去告诉易司长!”
古钥一愣,猛地冲了上去摁住了司空羲,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小子!敢算计我!”
“不……不不,误会啊师兄!诶司长……救命啊!”
驾马的易煜斜身看着后方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他的嘴里嚼着路边捡拾的野银丹草,话音有些模糊,“接下来的时间,可不会多太平啊!”
古钥适时的松开了司空羲,对易煜的话有些奇怪,“司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易煜空出的手忽然摁住了腰间的胤渊,眉眼止住了笑意。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古钥紧盯着他。
“不,不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他们,狼顾。”
“狼顾!?”司空羲猛地蹦了起来,也顾不得疼痛,就朝两人靠去。
“没错。”易煜低声说,“不过他们似乎才刚刚抵达烈逊近郊。此行的目的,许是为了策反烈逊爵。”
“近郊……”古钥愣住了,“司长……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易煜抬眼看了他,却只是一笑,“当然是回武役。”
“您……是要在此地截住狼顾么?司长。”司空羲的脸色绷紧了。
“小子……我以前居然会蠢到以为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叫花子。”易煜有些哑然。
“司长,为什么……”古钥打断了他,“我们已经成功向烈逊爵借到了樊龙印章,已经掌握了他的半数统辖兵力。”
“可谁又能保证烈逊爵会不会反将我们一军?这樊龙印章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调动兵权的兵符,可在他眼里,只是个废铁。”
“这吕炽天生反骨,一直没有被弹劾的原因,也是那昏帝宠幸他罢了。可吕炽并不傻,他能够于皇室间的内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足以体现他的谋略。而现在狼顾的策反必定带着广皿武王的意思,我们所做的这些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那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羲捏紧了鞘。
正前方,由小路贯通的官道平坦开阔,可是易煜并没有将马车驱至官道,而是接着沿迂回的小路行进。后方的湖越来越远,可是没有人再去向那冰面上仍石子了。
“吁!”混合着猛烈抽动马鞭的声音,易煜低喝一声,将马车止在了一棵柳树下。
“该怎么做,难道还用我教么?”易煜笑了,剑鞘的鞘勾猛地弹开,胤渊应声而出。
他翻身下马,贴身的细软皮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连马车的拉马也似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会在这里阻截所有的狼顾斥候。这不是都督的命令,你们没有必要听从于我,”他斜身看着二人,“不想死的,就跟着马夫从官道上离开!那里,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易煜似是对这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要迎敌的是广皿的狼顾司,一支几乎无懈可击的军旅。仅凭他一人又如何去挡住狼顾的锋芒?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司空羲的声音打着颤。
“极为明了,我会死在这里。”易煜的话音很静。
“可是都督他并没有让你去做这种无谓的行动!”古钥忽然插了进来,眉目紧皱,“都督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下属去做这送死的行径!”
易煜将胤渊抬至胸前,淡淡的眼光随着剑刃流转,“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从我握住这把胤渊剑时,就该接受随时都会前来的死亡。而现在,时辰到了。”
“司长,你真的认为死战狼顾,挡下他们,就会让都督有所宽慰么?”古钥瞪着他。
“没有这个必要,羽司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苟活至今,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用这柄胤渊去砍下狼顾的头,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这对于时局来说真的有用么?你杀得掉一队狼顾,难道还能杀掉整个奔骑?”
易煜慢慢地止住了目光,手握的很紧,“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呢?难道就因为双方是敌对关系么?可是古今以来,敌对之前,人们一直是朋友们啊,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啊,又怎么会提过了屠刀,落在人们的脖子上呢?”
“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你不去提起刀杀了别人,别人就会夺过你的刀杀了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一旦停下,那刀就会落在你的头顶,砍下你的头!”
易煜这时忽的笑了,他的笑里总带了些悲伤的味道,像是离人永不归还,故人反目为敌。可他却又不愿去轻易展露,只藏在最深处。
“我的命是都督的,我的职务是都督麾下的羽司长,我手里的这柄本不该现世的邪剑,也是都督交予我的。”易煜偏着头,像是哭了,“都督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他早就明白以吕炽的心性,绝会轻易信于狼顾的蛊惑。可是都督他不懂啊,也不会懂啊……”
他闭上了眼,“这个朽木不堪折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燕翎爵领兵大才,却不懂维系一国该如何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易煜仍是盯着老翁不动,铁青色的脸庞紧绷着肌肉。古钥靠在马车前,瞧着远方越来越暗的天色,惴惴不安翻卷着上涌。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司空羲,“你小子先过来。”
“唷,天黑了……”老翁从驴车上的凹槽里取出一管蜡烛,轻轻擦着火柴,用手遮挡住那细微的火苗点着了烛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