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广州城,繁华热闹。
天气清朗,木棉树尽情舒展着罡劲的虬枝,傲然怒放的一树红艳映热了初春的清冷。
汽车在谷家大宅前停下,司机小张迅速跳下车,毕恭毕敬地为主人打开了车门。
“二少奶奶,您慢着点!”丫鬟拢翠扶住谷家二少奶奶桑曼屏酥润的手,“您小心!”
桑曼屏小心翼翼地从汽车里出来,手扶着腰,回头一笑,“呈素表妹,到了!”
关呈素微笑着从汽车里出来,抬眼望了望那三个笔力浑厚的鎏金大字“谷公馆”。
这号称广州城首富的谷家果然是不同凡响的,门庭高大,气派不凡。
那水磨青砖砌起的高墙光滑如镜,高达一米的石脚和正门全由花岗岩砌装嵌而成,威严整肃。
早有数个丫鬟和仆妇从门内打开了樟木大门,推开了趟栊,打开雕着如意吉祥图案的通花矮脚门,毕恭毕敬地迎了出来。
“二少奶奶回来啦!”
丫鬟仆妇低眉顺目,躬身迎接桑曼屏。
桑曼屏拉着关呈素的手,“表妹,这就是你表姐的家了,往后在这住着,不要拘谨!”
关呈素笑笑,不置可否。此行到广州,原本不是为了寄人篱下,但不妨以谷家开始,走进陌生的广州城。
跨过门槛,进了门厅,从门厅的左侧小门直进,绕过轿厅,过了天井,方始来到正厅。
正厅的入口两侧放着两盆约莫有两米高的年桔,上面挂满了红彤彤的利是封,年味还甚浓。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那一身白亮的三件头西服像极了正午的一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曼屏,你回来啦!”他讨好地伸手去扶桑曼屏。
桑曼屏淡淡地地“嗯”了一声,转头对呈素笑,“呈素,这是你表姐夫!谷家的二少爷谷唯风。”
“欢迎你,呈素表妹!”谷唯风朝关呈素笑了一笑,细长的眼睛有些秀气,但过于阴柔。
关呈素含笑致意“表姐夫好”,无意中目光触及谷唯风油光可鉴的五分头,暗自一笑,一个词语不合时宜地蹦上了脑海:二世祖!
怪不得表姐神情不见小别的欢愉,想来,心气高傲的桑曼屏不见得对谷家的二少爷满意。
“来,进去吧,老太太在等着呢。曼屏,你这回有了喜,可把老太太高兴坏了!”扶着桑曼屏的手,谷唯风的另一手搭在桑曼屏纤细的腰身上,“呵呵”大笑。
桑曼屏冷笑一声,横了谷唯风一眼,“是么?可惜我不是大少奶奶,要不然,老太太可真的会高兴坏!”
谷唯风嘴角一拉,难堪地望了关呈素一眼。
桑曼屏懒得理会谷唯风,小步跨进正厅。
这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关呈素暗自摇头,原来桑曼屏在她面前炫耀谷家的通天财富也不过是掩饰她所适非人的失意而已,之所要要炫耀夫家的财富,那恐怕是因为桑曼屏她自身没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一个女人,似乎离了夫家和娘家就一无所有了。
谷家的整座大厅红栋黑桷白瓦,宽敞宏大,兼之屋顶镶着玻璃瓦,显得特别明亮舒适。
厅内的黑酸枝木家具、落地钟摆、摆放有致的古董,木雕花饰,在不着痕迹地宣示着富豪之家的身价非凡。
谷家的老太太陈玉莲、太太成凉馨和几个姨娘正端坐在正厅里磕着瓜子谈笑着,一派和睦兴旺的景象。
墙角的黑酸枝木高几上,一盆重瓣水仙花,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下端轻黄而上端淡白,雅丽端庄,生机盎然,幽香沁人。
见了老太太和太太,桑曼屏脸上薄霜似是被烈阳融化了一般,笑容满面,“老太太,太太,我回来了。”
“曼屏,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老太太天天念叨着,这回,你可要好好地在家养着,生一个大胖小子来,让老太太高兴高兴。”成凉馨拉住桑曼屏的手,眼睛却热切地盯着媳妇的腹部。
关呈素只觉这样的眼神让人脊背生寒。如果可以,估计这太太一定非常愿意剖开表姐的肚子看看里面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桑曼屏一脸幸福,故作艰难得行了礼,“谢谢老太太、太太关心!”
老太太“呵呵”笑着,吩咐身边少妇打扮的女子:“缀雪,今后你负责二少奶奶的饮食,不可出了半分差错,知道吗?”
关呈素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缀雪。这少妇年不过三十,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秀媚异常,身着织锦缎裁制的袄裙,但颜色较为淡素,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不事张扬的的人。
缀雪躬身含着笑,低低应了一声“是”。
桑曼屏心头暗喜,口中却推辞:“老太太,四姨奶奶是曼屏的长辈呢,曼屏怎好……”
话没有说完,老太太就摆了摆手,截断了桑曼屏的话:“你别管,你的身子最重要,乖乖的,给我养一个曾孙子,知道么?”
老太太的眼神从桑曼屏的身上离开,叹了一口气,“唉,要是当初唯羽的孩子活了下来,也该有三岁了。”
从屋顶的琉璃瓦泻下的光线照在老太太脸上交错纵横的沟壑上,斑驳明灭,让她看起来有些伤感。
大厅骤然静了下来,桑曼屏和成凉馨互看了一眼,却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
“老太太,您放心,唯羽肯定很快可以给你添一个曾孙子,我听说……”成凉馨给老太太端了一杯茶,恭敬地放在老太太的手上,“唯羽在外面……”
老太太刚接过茶盏,正递至唇边,听成凉馨暧昧不明的话语,突然将茶盏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
众人均被吓了一跳,目光齐齐扫向成凉馨。
成凉馨的脸骤然通红,站起身子,低了声音,“老太太,媳妇只是……”
老太太挥挥手,怒气在隐约间被压了下去。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一直站在一旁的关呈素的身上,微微眯着的老眼似乎闪过一线幽光,“这位姑娘是……”
关呈素微笑着,上前一步,朝老太太一福,“老太太!”转身又朝成凉馨打声招呼:“太太!”
桑曼屏“啊”的一声,亲亲热热地拉过关呈素的手,朝老太太嫣然一笑,眼神有些暧昧,“老太太,太太,这是我表妹呈素,我让她来广州玩几日。”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关呈素,嘴角露出一束看似慈祥的幽光。
关呈素知道自己的衣着是得体的,粉藕色金玉缎裁制的高领短袄,腰身窄小,显得曲线玲珑;下着同色长裙,长及足踝,裙裾绣纹隐约,是一朵盛开的牡丹纹样。这一身的打扮,既不让人觉得寒酸,也不过于张扬。
一会,老太太点点头,朝关呈素伸出枯瘦的手,“来,呈素,你过来!”。
关呈素温顺上前几步,笑着将手伸给老太太。
老太太眯着眼笑着,似是有意无意地推起关呈素的衣袖,抚摸那柔滑温润的肌理,随即将目光拉下至她的臀部,研究了许久,终是满意地“嗯”了一声,朝桑曼屏赞许一笑。
关呈素内心愠怒,但脸上依然噙着恭敬的笑意。
“曼屏,你要留呈素在家里好好地住一段日子,知道吗?”老太太拍拍关呈素的手,“顺便,也陪我老太婆聊聊天,呈素,你愿意么?”
关呈素笑,“呈素从乡下出来,笨拙得很,怕是会让老太太嫌弃。”
老太太满意地拍拍她的手,朝成凉馨一笑:“你看,这孩子,嗯,懂事!”
成凉馨眸神阴冷,但脸上挂着笑容,对着老太太连连称是。
谷唯风一直坐在成凉馨的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略嫌秀气的眉还微微拧着。
关呈素冷眼旁观,在这样的一个大家庭里,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背后,到底有多少心事幽深似海?恭顺的四姨太、志得意满的曼屏表姐、幽冷的谷家太太、慈和却锐利的老太太,以及一群围在主子身后的丫鬟仆妇,一付模样就是一付心肠。她有预感,在谷家的日子不会很冷清。
谈笑间,不知不觉日上了中天,老太太看了看落地大钟,“唯羽怎么还没有回来?该吃中午饭了。”
话才说完,就听得一声“大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耷拉着的眼皮骤然上挑,目光从关呈素脸上扫过,“呵呵,唯羽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会回来陪我吃午饭的。”回头吩咐仆妇,“开饭吧!”
大少爷谷唯羽,关呈素是久闻大名了。
在乡下的时候,桑曼屏屡次提及。说是他庶出之子,却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二十四岁就成了谷家的新当家,掌管着谷家名下的“粤顺轮船航运公司”、“粤顺银行”和“粤顺铜厂股份有限公司”、三座“粤顺”茶山和十数家“粤顺缫丝厂”,一跺脚就可以让广州城的经济颤动半天。
她记得很清楚桑曼屏在说起谷唯羽时的神情,带着三分嫉妒、四分不满和三分抑制不住的仰慕。今日见了谷唯风,方始明了桑曼屏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
张目望去,见一个年约三十身材挺拔的青年阔步而来,那一身暗纹花累缎裁制的米白色大襟右衽长袍,让他看起来显得文雅干练。
这模样,与关呈素想象中的有些出入,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神情傲慢的时髦青年或是长袍马褂头顶瓜皮帽的中年人。
“大少爷!”“大少爷!”在谷家大宅里,呼声此起彼伏,从门外到正厅,连成了一条平滑的线。
谷唯羽目不斜视,面容幽淡冷峻。
正厅里,除了老太太和成凉馨,所有的人,包括姨太太们,全都站起了身子,“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没有一个人脸上不露出浓浓的笑容。
“嗯”,谷唯羽淡淡地点了点头,“奶奶,大妈,我回来了!”向老太太和成凉馨微微躬了躬身子,随即在老太太身边做了下来。
待到谷唯羽坐下,众人方才重新落座。
关呈素吃惊,这谷唯羽好大的架势。也难怪,这豪门世家的当家人,自然是盛气凌人的。
“大哥!”谷唯风和桑曼屏含着笑,打了一声招呼。
谷唯羽的脸向着桑曼屏微微一侧,点了点头,声音厚重低沉,“弟妹回来啦?姻伯父和姻伯母可好?”
“好,”桑曼屏微嗔着看了谷唯风一眼,转向谷唯羽时,笑容如水,“好,大哥有心,我爸妈叫我带了些酝扎猪蹄和九江煎堆给大哥品尝!”
谷唯羽嘴角扬起一缕清浅的笑意,微微一颌首,“有心了!有劳弟妹!”
他一进家门,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摆设。关呈素不由得暗喜好笑。可是这谷唯羽,怎么看都有些眼熟。可她在海外多年,自信从没有见过他。
“唯羽,今天还顺利么?那笔巨款收回来了没有?”老太太倾着身子,十分关切银行的运作。
谷唯羽接过丫鬟送上来的青花瓷荷叶茶盏,优雅地用碗盖拨开茶叶,“奶奶放心,银行的款项,该初一收回的绝不拖到初二。”
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侧头看了一眼低眉微笑,娴雅端坐的关呈素,“唯羽啊,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你怎么就没有打声招呼?怠慢客人了!”
关呈素抬眼,并不去看谷唯羽,只朝老太太一笑,“老太太太客气了!”
桑曼屏拉起关呈素的手,笑着对谷唯羽说:“大哥,这是我表妹呈素!呈素,这是大少爷!”
谷唯羽礼节性地略略抬了抬眼皮,点点头,但眼角也不扫一下关呈素,“欢迎关小姐。”
这般淡然,让桑曼屏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关呈素并不在意,含笑打了声招呼:“谷先生好。”
谷唯羽以为会听到一声近乎谄媚、娇羞的“大少爷”,但没有想到飘入耳际的是一声清新如雨后新绿的“谷先生”,诧异地抬眼看了看关呈素,一张新雨洗绿叶般纯净的脸庞映入眼帘,不是常见的粉红黛绿,也不见特别的妍丽,只是一双眼睛如秋水般的明湛和两片唇瓣的温润让人注目。
老太太看了看谷唯羽,再看看关呈素,嘴角噙着一缕笑意。
大户人家开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丫鬟和仆妇有序整齐地忙乎了好一会,摆上了一整套“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的餐具,接着上了一盘色彩缤纷、装点得精美无比的冷菜拼盘——孔雀开屏。由于实在新年期间,这大家族的菜式特别讲究意头,汤是鹤寿松龄(虫草炖白鹤)、菜式分别是东江盐焗鸡、红烧鱼翅、清蒸桂花鱼、发菜蚝豉、珠联璧合、金盘玉树、龙马精神、游龙戏凤等,林林总总,竟有九菜一汤之多。
大伙静静地用餐。食不言,寝不语,或许是这一家的家训,安静地只听见轻巧嚼动菜肴的声音。这般压抑让关呈素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两人又说有笑的,虽是清苦,却也其乐融融。
一餐饭吃了半个时辰之久,但桌上菜肴似乎完好不曾动筷,一会,丫鬟就将残羹撤了下去,上了香茶,用碧螺春沏成的茶水清碧澄净,清香扑鼻。最后,丫鬟们端上了甜品——“百年好合”和一碟殷红欲滴的樱桃,一餐饭才算结束。
关呈素暗中叹息,这一餐饭的用度,当真是足够穷苦人家一月之粮了。
饭后,老太太犯困地打了一个呵欠,在丫鬟的搀扶之下起了身,对众人笑了一笑,“唯羽,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老太婆先睡一觉去。”
谷唯羽皱着眉头,“奶奶,我和您老人家说了多次了,刚吃完饭不要马上睡觉,对身体不好!”
老太太“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关呈素见谷唯羽浓眉深皱,老太太不以为然,心一动,忙含笑劝说,“老太太,其实谷先生的话是有依据的,只是新年里说出来怕老太太见怪。”
她的声音甚是柔润动听,进了耳际,像贴着天鹅绒一般舒适。
老太太颇有兴趣地回头看了一眼满含盈盈笑意的关呈素,“哦?呵呵,我老太婆不介意,你倒是说说看。”
“谷先生的话其实就是医书上说的‘饮食而卧,百病乃生’,况且春节已过,中医以为久卧伤气,老人家过一会小憩一阵就好了,实在是不宜多睡。”
谷唯羽挑了挑眉,诧异地看了关呈素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皮,嘴角扬起一丝讥讽。
老太太倒是认真地听完了关呈素的话,一愣之后“呵呵”笑了起来。“呈素,你倒是懂得不少的,和唯羽,所见略同呢!”眼神瞟向了谷唯羽,可惜,除了静默之外,便只能看见热茶的袅袅热气在升腾。
桑曼屏笑得妩媚,语气里不无讨好:“老太太,您老人家不知道,呈素的外公是佛山有名的中医师,呈素小时候就喜欢捧着医术读,对了,老太太,呈素表妹还擅长推拿呢!”
“好,好,呈素呀,今后你就在府上住着啊,就当自己的家一样……”
老太太这难得的热络,除了关呈素外,让众人浮想联翩。
谷唯羽冷眼旁观,心中一种怪异在蔓延,老太太今日,对一个年轻的女客,似乎太过关注和热情了些。但他始终不曾再看向老太太,因为,在老太太的身后,时有一对幽怨的眼睛在游弋。那是缀雪,谷家的四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