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小姐走后不久,老太太遣人来请大少爷和张四小姐共进午膳。
午膳设在老太太居室外的西花厅。
谷唯羽差异,原以为老太太会大张旗鼓地在谷家正厅宴请张四小姐。
女仆扶着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谷唯羽忙扶住奶奶在饭桌前坐下。
“你把四小姐撵走啦?”老太太看了孙子一眼,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不听话!”
“奶奶英明!”谷唯羽笑,看看了饭桌上只有两副碗筷,“奶奶素来喜欢热闹,今天这午膳怎么就我和奶奶俩?太太她们呢?我知道了,奶奶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以为我老太婆真喜欢热闹?”谷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有些人,或者恭敬孝顺,或者阿谀谄媚,或者笑里藏刀,在我老太婆面前说好话,做好事,要嘛就是为了讨得一点好处,要嘛就是惧怕我老太婆,说不准心里骂了我老太婆无数次老不死,恨不得我快点进棺材呢。和他们一起啊,当真累得慌!”
“才说奶奶英明,奶奶马上就糊涂了,奶奶,你可是我们谷家的老祖宗呢,大家都盼您长寿康健!”
谷老太太“呵呵”地笑,“在奶奶面前,我的好孙子就将这些阿谀谄媚的说辞收起来吧,奶奶年纪大了,看得多了,这个家里啊,谁是人谁是鬼,奶奶啊,看得八九不离十!谁让你奶奶是老祖宗呢!”
祖孙俩相视大笑。
说话间,婢仆将一道道菜肴端上了桌。
谷唯羽一看,菜肴清淡可喜。
葱油白切鸡、北菇鹅掌倒是谷家饭桌上常见的菜肴,是谷唯羽素来喜欢的,其他的几道菜倒是新鲜。
侍奉老太太的石妈给大少爷介绍:“这个菜名叫荷叶茹腿凤脯,有解暑利湿、补益强身的功效,这个菜是鲜藕蛋羹,健脾开胃;这个菜叫荸荠狮子头,老太太见大少爷这两日咽喉不适,特地为大少爷准备的。”
谷老太太笑眯眯的,亲手给孙子夹了菜,“好孩子,来,多吃点!”
祖孙二人彼此劝食,笑语不断,轻松恬适。
初夏的阳光不甚热烈,落在天井中央一缸刚刚盛开的白荷上,折射出淡淡清香。有偶尔一声鸣蝉远远传来,生动而不舔噪。
不知不觉,谷唯羽比平日多进了半碗饭。谷老太太看着他,眉目间满是慈爱。
石妈指挥婢仆收拾残羹,谷唯羽见谷老太太方才对那几道清淡的菜式颇感兴趣,便吩咐石妈:“这几道菜式老太太喜欢,以后每隔三日给老太太上一次。”
石妈笑,“大少爷,这几道都是根据老太太的身体并结合时令调制的菜式,节气变化了,菜式也跟着变化,这几道菜,重复不了几次。”
谷唯羽笑,扶着老太太回小客厅,“是陈观止大夫给老太太调制的吧?以前怎么不见他这么用心?难怪最近奶奶精神头更好了,回头我得好好感谢他!”
谷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挥手让婢仆们退下,她端了茶水漱口,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名字,“是关呈素那丫头!从她进谷家开始,便根据时令和我的身体,调制了上百样不同的菜式!”
谷唯羽愣了楞,“她倒是个有心人!”
谷老太太神色淡淡的,伸手取出一叠新闻纸,朝谷唯羽面前一丢,“确实是个有心人!我老婆子活了快八十岁了,当初看走了眼,当她是一个没有多大见识的乡下丫头!”
谷唯羽瞥了一眼那一叠新闻纸,版面上恰巧是乔治罗伯特低头亲吻关呈素的图片。图片上,关呈素笑生双靥,丝毫没有羞涩感。吻手礼图片下是谷家三爷谷明扬英雄救美的场景。
“我老婆子听说,这关丫头的绣庄被砸是何家二丫头干的好事,可何家二丫头和姓关的丫头能有什么过节?关丫头骤然在西关大街上多了这么多产业,估计传言中她和何嘉豪将军不清不楚的关系是真的吧?她居然还和洋人走得这么近,真是恬不知耻!我们家明扬那傻小子怎么就糊里糊涂一头扎了进去?还真是个傻小子!原本我还盘算着让你纳这丫头做妾,结果竟是这样。看来啊,我老太婆真的是老咯!”
语气有些自嘲,但谷老太太从不轻易说话,这一番话也算是对关呈素盖棺定论的言语了,今后,只要有老太太在,在谷家,不管是谷唯羽还是谷明扬,都休想和关呈素扯上亲密的关系。
谷唯羽笑笑不语,侧身端起青花白瓷盖碗。
盖碗内的明前龙井茶风姿卓越,茶舞袅袅,气息清幽迷人。
水温明明刚刚好,可谷唯羽偏觉得茶汤烫了些,一不小心茶汤便侧泄出来些许。
谷老太太低头喝茶,可眼角余光却落在谷唯羽的脸上,心上不满,但丝毫不袒露一丁点不悦。
“按理说呢,不管出于什么居心,当初那丫头曾尽心尽力伺候你,也算是救了你一命,这一次,你这么隆重庆贺她绣庄开张,算了还了她人情了,这人情帐也算是两清了吧,我的好孙子,依你的心性,这样的女人你可不会放在心上,眼下又出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丑事怪事,所以,这样的女人,谷家可容不得,你也不用勉强自己了。”
谷唯羽知道素来谨慎的老太太不过就是为了逼自己给她一个明确的承诺,赶忙给她端上茶水,“你放心吧,奶奶,我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老太太满意地笑,“还有啊,奶奶觉得你这么隆重庆贺绣庄开张,恐怕还有其他用意吧?”
谷唯羽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奶奶!”
谷老太太也不追问,“既然瞒不过奶奶,自然也瞒不过某些人,凡事留一点余地,势不可太尽,留一点情面彼此好相见,知道吗?”
谷唯羽指她所指,内心叹服,“奶奶英明!何嘉豪,我和他,表面上,还应该是好连襟,对吗?”
“对,以前是好连襟,今后还继续是连襟!”谷老太太打了个饱嗝,满足地笑。
谷唯羽脸上笑容一僵,“奶奶知道张敏颐的来意?”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老太太皱了眉,调侃孙子,“奶奶虽然年纪大,但这人情世故,奶奶比你这小子达练!”
谷唯羽点头苦笑,“那是自然,奶奶对世事洞若观火,哪有什么不知道的?”
谷老太太起身,让石妈取来一把剪刀,眯着眼给一盆茉莉花修建花枝。淡淡的茉莉花清香四溢,谷唯羽素来喜欢,可今日却让他有些烦躁。
老太太懒得理会他,径自剪着花枝,还笑眯眯地剪下一枝盛开的茉莉花让石妈给她簪在鬓角。
“这茉莉花好看不?”老太太突然发问。
“不好看奶奶也不喜欢啊!”谷唯羽打了个“哈哈”。
“奶奶是喜欢,可这茉莉花啊,只适合摆在奶奶这个小花厅外,如果将她摆上谷家的正厅,显然太小气,不符合谷家的身份和地位,这花也活得不长香得不久!”谷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这男女之间的情事啊婚姻啊也是一样的,在我们谷家这样的豪门望族,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合不合适。”
谷唯羽沉默不语。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张四小姐,可奶奶看,她就适合你!你看啊,这第一,论样貌,四小姐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貌美如花,将来带出去,也不至于寒碜了你;第二,论家世,张家确实初露破败的迹象,但眼下望族的架子还在,和我们谷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吧。这第三是最重要的,就是能耐,”老太太有些伤感地看了谷唯羽一眼,“这谷家的大少奶奶不好当,她是你当家人谷唯羽的妻子,也谷家的权力核心,自然就成了谷家那些魑魅魍魉打击加害的对象。前三个孙媳,家世和样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论能耐,还真的有些欠缺,所以,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谷唯羽吃惊,忙开口阻止她,“奶奶,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
老太太略略将伤感收了收,“这谷家的丑事祸事,原本也不应该宣之于口,但唯羽,奶奶伤心的倒不是那几位早逝的孙媳,奶奶担心的是你,还有你的血脉。所以,这回,你娶回来的孙媳,样貌、家世、能耐,样样不能少!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四小姐能在张家脱颖而出,在香港主持经营张家的产业,井井有条,获利丰厚,而且为人处世风评不差,是你续弦的最佳人选!这回,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奶奶老了,见不得谷家还有什么祸事发生,不想等哪一天奶奶临走,还得当心你……”
老太太说着就呜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谷唯羽担心老太太坏了身子,赶忙安慰她,“这事奶奶说了算吧!不过眼下事多忙乱,等过些日子,奶奶再帮我操办操办!不过,我好奇,奶奶怎么就对张四小姐的事情了如指掌呢?”
老太太见他跟自己耍起了太极,但好歹松了口,于是破涕而笑,嗔怪地瞪了孙子一眼,“这广州城里的适龄淑女,样貌品性能耐,奶奶哪一个不了如指掌?方才你当真以为奶奶睡觉去啦?奶奶一个电话到了香港,能替奶奶鞍前马后办事的,不比你这臭小子少呢。”
谷唯羽无言以对,许久才叹息了一声,“是我不对,让奶奶操心了!”
谷老太太见他神情怏怏的,忙安抚他,“这婚事或者勉强了你,但是,只要你将张四小姐娶进了门,你在外面的事情,奶奶不管,那个什么绿裳,只要你高兴,你就给她姨太太的待遇,只要不带进门伤了你们夫妻的和气就好,还有那个什么绣凤楼,等下半年奶奶生日的时候,你带来给奶奶唱一场大戏,要是奶奶觉得不错,你将她纳了在外面也没有关系!还有其他的,奶奶也从此懒得管了”
谷唯羽当真是哑口无言。
老太太见他不语,神色顿时不悦,“怎么,我老婆子都让步了,你大少爷还不高兴吗?”
谷唯羽打起精神,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地笑,“奶奶恩威并施,我哪里还能不就范?说到底还是奶奶厉害啊,孙子就算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奶奶这如来佛的五指山啊!不过,奶奶,您刚才说的三点理由,和张四小姐让我娶她的理由几乎一模一样,你们是窜通好了吗?”
老奶奶咧开了嘴笑,眉目霎时慈祥如弥勒,“这说明聪明人的肚肠都是一样的!”
谷唯羽讪讪一笑,“奶奶的意思是,我要是不答应,就成了笨人了,既然是笨人,也不配当家了!”
老太太故作无辜地看着他,露出一截断牙,“奶奶说过这话吗?”
明明是白发老妪,偏鬓角簪着鲜花,又是这般调皮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
谷唯羽内心就算对老太太有些不满,也付之一笑了。
祖孙暗里交锋,明里打趣,算是敲定了谷家大少奶奶的人选。
这会,谷明扬院里的老妈子过来替三爷给老太太请安。
“奶奶,我去看看明扬,您老先歇会吧!”
老太太也乏了,“你去吧,对了,不要忘记了将奶奶的话带给明扬!”
这话,自然就是要阻断谷明扬和关呈素的来往。
谷唯羽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于是便懒懒地起了身,辞了老太太去看谷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