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怡园出来,关呈素心如寒水。
黑夜,天上无月,路灯昏浊,草树影影绰绰。
汽车开得飞快,副驾驶座上,何嘉豪的亲信赵副官挺直着腰背,坐姿凛然。路灯的微光偶尔映照上他的侧脸,勾勒出他冷峻凝重的线条。
关呈素冷笑,让赵副官亲自押送,看来何嘉豪将军真的很将她当回事。
再看看身侧一左一右两名便衣大汉,这俩人腰间鼓鼓,荷枪实弹的样子,将她当成了囚犯。
愤怒和怨恨在体内迅速发酵,一霎时便充斥了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几乎要将她的身体炸裂。
道路崎岖不平,汽车偏又风驰电掣,一股酸流在关呈素腹腔内横冲直撞,瞬间涌上她的喉间,让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汽车刚驰进广州城便被迫在道旁停了下来。
关呈素扶着车门,直呕吐得喉部辣辣地痛。
一阵风吹过,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似觉得连牙根都是冷的。
赵副官跳下车,面无表情地问:“关小姐身体不适?”
关呈素按了按隐隐发疼的双鬓,哑声说:“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两人上了车,汽车启动,车灯晃亮了道路。
关呈素背靠着硬挺的后座,右手按着胸口,难受地抿了抿唇。
深夜的西关大街静悄悄的,街角偶有小贩还在营生。
巨大的孤独、失望、愤恨和悲凉包裹住了她,并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入茕茕孓立凄凉无助的荒原。
原来,不管是在茫茫海角的大不列颠还是在故土上喧闹着的广州城,她从来都不曾靠近过她的生身父亲。
她终究是太天真了,居然去苛求习惯背叛、出卖、抛弃的军阀给予她一丁点的真情。
一滴眼泪沁出她的眼角,烫着她的脸庞。
她伸手拭去唯有自己能给予自己的温暖,摇下车窗,冷冷地凝眸着暗夜的阴晦。
幽暗的前方遽然豁亮,远远的,竟有两簇车灯张狂地射入她的眼帘。
当对面的汽车疾驰而来,车灯越发刺眼。
灯光交错的刹那,两部汽车擦肩而过,车厢内的两人目光蓦地交错,继而彼此消失在暗夜。
仅一眼,关呈素的心便剧跳起来。
车厢内的人居然是谷唯羽!
飞扬的眉,冷的眼,温文尔雅的傲慢!是他!
花篮、醒狮、酒席,骤然呼啸般卷上关呈素的脑海。
她露出一个淡冷的笑容,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迅速成型。
一回到“冷玉绣庄”,焦急候门的明月一见她从车上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赶紧扶住了她。
关呈素的手心冰凉,疲态毕露。
明月一惊,“呈素姐,你怎么啦?”
关呈素摇头,声音低弱,“我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她回头对赵副官说:“赵副官,我已经回到绣庄,你可以走了!”
赵副官却傲慢地挥了挥手,冷冷地吩咐:“带我们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明月看不惯他趾高气昂的嚣张,冷笑着横在他面前,“凭什么?”
两名佩枪的大汉顿时凶相毕露。
关呈素怕她吃亏,忙拉住她,勉强对赵副官笑了笑,“赵副官职责所在,看就看吧。”
她将赵副官三人引至起居的二层小楼。
赵副官径直闯入她闺房,四处看了看。
高筒的硬底皮靴踏得地板“笃笃”作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见没有什么异常,吩咐两名大汉留守,自己先离开了“冷玉绣坊”。
两名大汉送走赵副官后竟丝毫没有离开关呈素闺房的意思。
明月冷笑,“怎么,你们还要留在这里看管着我呈素姐沐浴更衣不成?你们没有看到我呈素姐生病了吗?赶紧给我出去。”
两人冷冷地横了明月一眼,其中一个将手放在腰间,拍了拍腰间的佩枪,威胁明月。
关呈素倦怠地笑,“二位,今天何将军亲自接见了我,是有大事托我,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可我现在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息,你们像看守犯人一样看着我,我实在难受,万一我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坏了何将军的大事,估计你们的脑袋得开花。再说,你们也看到了,这是二楼,我还真没有这逃走的本事,要不,你们一人守在门外,一人守在窗外?”
两名大汉对视了一眼,迟疑了一会。
关呈素困倦地坐在沙发上,“明月,你也休息去吧。”
明月看了看关呈素,朝两名大汉“哼”了一声,“还不快出去?”
看着两名大汉不情不愿地离开闺房,一左一右地守在房门前,她担忧地唤了声“呈素姐……”
关呈素摆了摆手,抬眸笑,“没事,明月,你也去休息吧,你要是一直在这,他们还担心你会帮我逃走呢。还有啊,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就想好好睡一觉。”
明月无可奈何,走出房门,仔细关上房门。
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守在门旁,像两尊门神。
明月“哼”了一声,下楼休息。
关呈素静静地坐在窗前。浑然不觉凉意一点一点渗入暗夜。
窗外,光色黯淡。
西关大街已然陷入沉睡。
白日里充满法兰西风情的西餐厅敛了灯红酒绿的旖旎浪漫,放映影画戏的“光华影院”已经灯火阑珊。
人力车也隐没了踪迹,大榕树张开巨大的臂膀笼住一树一树的夜色。
关呈素的目光掠过对街一家家商铺、洋行,最后,目光落在“谷氏粤顺银行”上。
“谷氏粤顺银行”,充满岭南风情的两层骑楼,却延绵半条大街,彰显着南中国金融龙头老大的显赫风光。
谷唯羽,“谷氏粤顺银行”的掌舵者,在众多雄霸广州城的商业、实业的谷氏机构中,银行是他最经常出没的地方。
方才暗夜中的惊鸿一瞥,关呈素笃定,今夜,谷唯羽一定会在“谷氏粤顺银行”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对街“谷氏粤顺银行”的二楼霍然亮起了灯。
这灯光俨然浩浩汪洋中灯塔的一点微光,霎时映亮了关呈素的瞳孔。
她的心猛然剧跳。
将手掌放在胸口,缓缓吐了一口气。
关上橘黄的电灯,她侧耳倾听了一会门外的动静。
脚步声单调无聊地响起,想必是门外两尊乏闷无趣的门神。
她轻手轻脚地找出一把剪刀,取出一床被单,利索地将被单剪成布条。
随后,一条条布条被死结连成结实的绳索,关呈素将布条的一头系在窗台上。一头系在腰间。
没有人知道,漂泊异国的数年间,为了防身,她曾跟一名侨居英格兰的老华侨学了数年的武术。
今日身子虽然不适,但离开这二层小楼却绰绰有余。
顺利离开“冷玉绣庄”,她借着夜色和骑楼柱廊的掩护,淡定地走向“谷氏粤顺银行”。
来到“谷氏粤顺银行”大门前的拐角处,恰巧见一人从银行中出来。
居然是汪振凯,而二楼的灯光还亮着,谷唯羽果然在楼上。
“汪襄理!”关呈素从街角拐出,轻唤了一声。
汪振凯似乎诧异,张目看了看,见是关呈素,笑着叫了一声“关小姐”。
“我想见一见谷先生,麻烦汪襄理跟谷先生说一声。”
汪振凯微微一笑,绅士地略略欠了欠身,“关小姐,大少爷很忙,瞧,这半夜三更的,大少爷还在忙公事,恐怕真没有时间见你,关小姐,夜深了,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向大少爷转达关小姐的意思,大少爷要是得空了,我再通知关小姐,你看怎样?”
关呈素淡淡地笑,想了一想,“汪襄理,麻烦你和谷先生说一声,我今夜之所以到这来,是因为事关何将军,麻烦你和谷先生说一声,至于谷先生见还是不见,谷先生说了才算,你觉得呢?”
汪振凯唇边笑纹淡了淡,“请关小姐稍等片刻。”
关呈素笑容不改,目送汪振凯返回银行。
待汪振凯背影消失,她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身子发软,头脑昏胀。
一手抚上额头,热度烫手,她苦笑。
见银行门前有两只大肚神气的招财貔貅,她缓然移动身体,朝貔貅上靠了一靠。
一会,汪振凯出来,“关小姐,请跟我上楼!”
谷氏掌门人办公的场所果然气势非凡。
坚实绵密的地板泛着微光,如有水纹在夜里泛开。黑檀质地的楼梯扶手光华润泽,数盏通电的青花瓷器古雅灯饰顺着楼梯向上,柔和的光勾勒出水墨般的剪影。
明明该是铜臭熏天的地方,却被清雅的木饰装点出浓浓的书香气息。
汪振凯轻轻推开一扇门,“关小姐,请进!”
偌大的一个空间豁然洞开。
办公室内光线不甚明亮,一盏古朴的落地台灯将办公室渲染得幽深如海。
谷唯羽站在绮窗之前,背对两人。
他身着银灰色长袍,在灯光下隐隐流溢着银蓝光泽。
每一次见他,他俱是一身含而不露高雅细腻的灰色长袍。
银灰色,青灰色,灰色,银鼠灰……
这是一个善于用低调的奢华炫耀财富的奸商,可这一派儒商的气质,就算是骨子里充满霸道傲慢,也一样让人折服低头。
这一个背影……
关呈素的心跳突然节奏加快。
就这一个似明似暗似近还远的背影,如扑面而来的灯光,遽然烙上她的心田。
“大少爷,关小姐来了!”
谷唯羽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一会,你让司机在楼下等我。”
汪振凯应了一声,朝关呈素笑了笑,顺手带上房门。
办公室里留下一对孤男寡女,被蒙眬温暖的灯光罩着,散发着似是而非的亲近。
“关小姐,”谷唯羽回身,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却凌厉,“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