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医生高兴得裂开了嘴,竟不管病人在旁病情严重,站起身来给了关呈素一个热情的拥抱,“真高兴和你见面,我的孩子,凯特来信和我提到了你,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哦,想必你和我一样,怀念那泰晤士河清新的风!”
关呈素莞尔,大大方方接受了威廉的拥抱,“当然,不过,”她指了指床榻上的病人,“我们应该迟些叙旧,因为病人等不得!”
威廉大笑,忙向谷唯羽致歉,“中国话是怎么说的?对了,他乡遇故知,谷先生,你要原谅我的失态!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有关小姐的照顾,您一定可以很快好起来!我这就给您开药。”
谷唯羽斜靠着舒适的被服,低垂的嘴角掩饰住了内心的一点诧异,“那就有劳威廉医生和关小姐了!”
谷明扬扬眉一笑,“怪不得我觉得你和其他的小姐不一样,原来是留洋回来的。”
关呈素眨了眨眼,调皮一笑,“三爷,我们是不是该将我们的注意力放在病人身上?”
这调皮的话语惹得威廉医生和谷明扬大笑,因为瘟疫带来的紧张和惶恐被冲淡了许多。
倒是一旁的两个丫鬟被威廉和关呈素那热情的拥抱吓傻了。
关呈素悄悄看了谷唯羽一眼,见他还是一脸端肃。看他神情,尽管是病势沉重,却不见一丝怯怠,和受伤的狮子一样,依然充满了威势。
想起那夜他轻佻的举动,关呈素不由得在替他打针的时候故意错手,那狠狠的一扎,痛得那犹自气定神闲的人暗暗抽了一口气,她不由得解恨地笑了起来。谁知道这笑容没有躲过那双锐利的眼神,倒让她有些羞赧。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谷唯羽病情越发,上吐下泻的特别惊人,一天下来,整个人迅速瘦了一圈。
半夜,谷唯羽发起高热,整个人几乎陷入昏迷状态,满口模糊不清的呓语。关呈素给他量了量体温,竟接近40°,谷明扬和丫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马上慌了阵脚。
床上的人满脸通红,唇干几裂,整个人像火炉一样烧着。关呈素见丫鬟手忙脚乱,连扭着棉巾的手都在抖动,忙命令谷明扬:“将他的衣服解开!”
两个丫鬟一听,都羞红了脸。
谷明扬吓了一跳,“要干什么?”
关呈素见谷明扬迟迟不动手,“给他降温啊,这样高热下去,你这谷府的当家就要烧成废人了!”
说着将谷唯羽的上衣扯开,但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见这个尚算是陌生男人的坚实胸膛袒露在自己面前,终究还是羞涩的,她让目瞪口呆的丫鬟取来衣物盖在谷唯羽的胸膛和腹部,抬高他的双臂,用温水湿了棉巾,不断拭擦他的腋下和颈脖,甚至是腹股。
丫鬟臊得脸红耳赤,谷明扬目瞪口呆,许久才说:“我来!”忙抢过关呈素手里的棉巾,依样画葫芦。
大半夜的忙活过来,谷明扬和丫鬟都快累瘫了,关呈素给谷唯羽量了量体温,见有所下降,就让另外的三人去歇息,谷明扬不肯离开,关呈素忙推了他去,说万一谷唯羽病情有变化他也不懂得处理,何况她还得时时关注病人的情况,谷明扬只好先去歇息。
天蒙蒙亮的时候,谷唯羽渐渐清醒了过来,但长途跋涉和一天一夜的折腾让他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一睁开眼睛,他便看自己半裸着身体,关呈素坐在床边,双手不停地帮他拭擦着腋下。她的鬓发微微有些乱,这初春的夜还是寒冷的,她居然鼻尖冒汗。
“你干什么?”他猛的一震,躲避着关呈素手里抚上他颈脖的棉巾。可惜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纸老虎,暗哑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些软弱的味道。
关呈素抬眼看他怪异震惊的神情,不由得发笑,但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我是不是该告诉你,我在轻薄你才对得起你这副表情?”
这样大胆的言辞霎时让谷唯羽愣怔。
但微温的棉巾拭擦过的颈脖一阵清凉,整个人似乎都清醒了些,自然知道她是在帮助他减轻身体的不适,只是这样的深夜被迫和一个女子裎裸相对,且无力地任人摆布,却是他所厌恶的。
关呈素将手里的棉巾搁置在脸盆里,将他扶坐起来,并端了一杯温热的水给他,“把它给全喝了!”
谷唯羽不禁挑眉,打成年起,还未曾有人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你说什么?”
关呈素斜眼看他,一字一顿地重申:“谷先生,请你将杯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喝了,一会如厕去!”
谷唯羽哼了一声,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关呈素满意地点头,取来一件赶紧的上衣替他穿上,动作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谷唯羽看着她,眼神如藏在绸布下的刀锋,虽然锋芒暂敛,但依据摄人。
这模样,虽然他瘦了许多,眼眶也微微陷了下去,看起来书生一样文弱俊雅,但无疑的,比起趾高气昂的冷峻来要顺眼许多。
关呈素点了点头,“等天亮了我就给威廉医生打个电话,让他今天过来复诊。”
“过来!”床上的人沉沉命令。
这人,稍稍清醒,便迫不及待地发号施令,关呈素好笑,迟疑了一会,走近他身边,低头俯看床上的人。
明明是她居高临下,却感觉被俯看的是她自己。这怪异的感觉让她微微蹙了眉头。
“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愣了愣,“你说什么?”见他神情鄙夷,一副了然的模样,马上会意,抚了抚鬓发,“那你猜猜,我想要什么?”
谷唯羽嘴角浮起一缕讥讽的笑意,“这霍乱凶险无比,外面天天都有人死亡,虽然你留过洋,也熟悉中医,但到底赌上了一条命,说,你到底图什么?只要你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谷某都可以满足你!”
想起谷老太太暧昧的眼神,关呈素笑得妩媚,故意趋近他,用指尖挑了挑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如果我想要……以身相许……你能不能满足我?”
谷唯羽突然遭她调戏,本就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话语中虽然淡淡的,但有了杀气,“如果你愿意以谷某第四个亡妻的身份载入谷家族谱,谷某自然是愿意的……”
关呈素吓了一跳,这人竟然有了三个“亡妻”,这样“克妻”的人,世上也少有吧?
谷唯羽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你怕了?”
关呈素心一动,截断了他的话,“我自然是怕的,当然是因为不愿意,谷先生,请你相信,我对做谷先生的女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看在你这么殷切要报答我的份上,我有一个请求,请谷先生答应,你就权当是一个交易。”
谷唯羽嗤笑了一声,神情舒缓了下来,伸手抚了抚额头,“你要什么?”
关呈素笑对着他,“如果有一天我希望借谷先生一个面子,你愿不愿意答应?”
“面子?”谷唯羽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交易,“什么面子?”
关呈素斜睨着他,口气有些鄙薄,“如果谷先生将面子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话,那就算了。”
谷唯羽却不理会她的激将,“谷某的面子,放眼广州城,没有几个人能要求谷某给面子……你再不明确说出你的要求就再没有机会了!谷某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交易,也是要讲时机的,关小姐!”
关呈素撇了撇嘴,这人果然充满了奸商的市侩和狡诈,“很简单,他日我有需要的时候,你给我送上一个署名谷唯羽的大花篮就可以了。”
“花篮?”谷唯羽难以置信,却还是淡淡点头,话语恶毒,“我以为是送花圈!好,我答应你!”
关呈素不以为意地甜甜一笑,将他扶了下床,“既然交易谈妥了,谷先生,你是不是先如厕去?这样可以带走你身体的一部分热量,可以舒服一些。”
谷唯羽脸上古怪之极,一张口便是嘲笑,“一个花篮而已,关小姐,你不用这么不顾廉耻礼义!”
关呈素横他一眼,也不和他计较,“你放心,我不会再向你索取什么,但是既然你担心,那就请你自个去。”
可在大泄大呕和高热之后,谷唯羽哪里还有力气,一下床,整个人差点软了下来。
关呈素冷笑道:“整个软脚虾!我叫人去。”
谷唯羽被她一句极尽嘲讽的“软脚虾”气得脸色发白。
关呈素见他那狼狈的模样,一乐,忍不住调侃他,“谷先生,其实你不用这么顾及我的廉耻礼义,你或者不知道,在1916年的欧洲战场,我亲手处理了许多伤病员,他们粗鲁无礼,可没有你这么绅士!”
这话被刚刚苏醒赶过来的谷明扬听进耳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前半辈子,谷唯羽还没有这样被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嘲笑过。
待谷唯羽如厕回来,关呈素重新帮他挂上针水,拿出体温计重新测试体温,这半宿的折腾让他微微出了点汗,但病情还是不甚乐观,“谷先生,你要多休息,现在请你躺下。”
谷唯羽不理会她,半倚在枕上吩咐谷明扬,“你马上打电话让汪振凯协理过来。”
谷明扬吓了一跳,“现在?”
谷唯羽不满地瞪着他,“你没有听错,马上、现在!”
关呈素忍不住插嘴:“请允许我提醒你谷先生,眼下任是谁跨入这个院落都是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只能让疫情范围扩大!”
谷明扬迟疑着,“是啊,人家王协理也未必敢来!”
谷唯羽闭了目,神情淡漠,“既然是谷氏公司的协理,谷某一声命令,就算是上山打虎,下海擒龙,他都必须地去,更何况这小小的瘟疫?你顺便告诉他,如果他不愿意来,等日头升起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发霉吧!”
关呈素不屑地盯了他一眼,就这么一句话,生杀予夺都在他手里,但是,她不能不承认,就算在病中,他依然充满了威势和霸气。
半个时辰后,谷氏公司的汪协理满头大汗地匆匆赶到。
谷唯羽也不给他时间喘口气,“一会你给香港的张协理打电话,务必要他买到足够抗击霍乱的西药,价格不是问题,但一定要快,你一会出了谷家,马上派出一艘轮船前往香港接货,这事很重要,万不可以出意外。”
关呈素撇了撇嘴,心理暗暗骂了一声“奸商”本色,自顾不暇还记挂着赚一笔。
王协理连连点头称是,但脸有难色。
谷唯羽明察秋毫,沉声说:“码头搬运工罢工的事情二少爷是不是没有妥善处理?”
汪协理刚刚抹去一脸的汗,听了这话即刻就冒出了冷汗,数日前谷氏轮船惯常聘用的码头搬运工趁着谷唯羽离开广州城,要求二少爷提高工薪。谷唯风怒不可遏,叫手下人打伤几个搬运工以儆效尤。结果两百个搬运工集体罢工要求谷唯风出面道歉、谷氏轮船公司赔偿医药费,并提高工薪。其他轮船公司的搬运工也积极响应,情事愈演愈烈,谷氏轮船公司的货物堆在码头的轮船上无人搬运,损失巨大。
谷唯羽听完王协理的汇报,脸色难看,马上吩咐谷明扬,“我就知道,去,马上将唯风给我叫过来。”
可谷明扬回到小院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谷唯风人影也不见。
谷唯羽脸色铁青,“是不是昨晚又宿在迎香楼没有回来?”迎香楼是广州城最著名的花街柳巷,名妓云集,最是醉人。
见谷明扬点头,“我已经打发人去找了?”
他气得抓起床头的杯子一把砸在地上,狠狠地大骂:“这个废物,每次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你亲自带人去将他抬回来,如果他不会来,你跟他说,哪一天他死在外头,当哥哥的一口薄棺都吝啬赏赐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