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清音阁。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请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月色清明……”
婉转典雅的歌喉轻愁缭绕,名满广州城的粤剧名伶唱的竟是京戏。
京剧《亡乌江》,虞姬身姿袅娜,兰花指绝美绽放。
粉墨登场的绣凤楼秀目流转,扮相俊美无伦。
清音阁的观众只有一人,且常年只有一人—谷唯羽。
《亡乌江》是他最喜爱的剧目,百听不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可今天的听众分明有些心不在焉。
绣凤楼却丝毫不敢怠慢,她能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筹码便是唱好他喜欢的京戏。
留得一日便是一日,天长地久对她而言,是一个奢侈的神话。
昨夜,他的亲信汪振凯亲自送来一名病中的女子,吩咐她让人好好照料。
她隐隐不安,果不其然,一大早,谷唯羽竟亲自到了,她惊喜,却又失望。他不是为她而来。
眼下虽然人在清音阁前,但他的心思分明已经不在。
可她依然还得唱好她的戏。
《亡乌江》她尤其喜欢,因为戏里的虞姬,能与她的霸王地老天荒。
可她的霸王,没有给予她虞姬的爱恨缠绵。
她唯有在戏里寻找南柯一梦。
“我一人在此自思自忖,猛听得敌营内楚国歌声……”
一个“声”字在唇瓣流转,可她的霸王已经离开了清音阁。
唇还张着,却已经吐不出半个字。
琴师还沉溺在悲情虞姬的世界里,京胡在他手下继续两千年前的悲歌。
等绣凤楼卸了行头,洗尽铅华回到谷唯羽身边,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谷唯羽坐在畅怀阁的花厅外,脸色倒与往常无异。
畅怀阁里的药味弥漫,像空气中的灰尘塞满了畅怀阁的每一个角落。
老妈子和年轻的丫环进进出出,诚惶诚恐。
绣凤楼见了谷唯羽,脚步在花厅外略略停了一停。
昨晚,汪振凯将那女子送来“金谷园”,出人意表地将那女子安置在畅怀阁。
畅怀阁是大少爷偶尔下榻的地方,而她,无权过问,也无需自讨无趣。
谷唯羽的目光落在绣凤楼脸上,声音似是水波不兴,“她怎么回事?”
绣凤楼蹙眉,“夜里吃了药,倒是退了热,今早不知怎的,又高热起来,我已经又派人去请大夫了,很快就来。”
谷唯羽侧头望向隔断畅怀阁内外的八折屏风,侧脸的线条略显生硬。
绣凤楼深知谷唯羽脾性,也不打算从他口中打听写些什么,于是径自进了内间接过老妈子手中的棉巾,往温水中一浸后拿起绞了个半干,敷在病人的额头上。
病中的女子模样倒也清秀,但绝不是倾城之貌,不知为何能引得谷唯羽这般关切。
高热中的关呈素陷入昏睡。
看她双颊燥红,唇瓣略见干裂,昨夜药方也不见奏效,可知这女子病得不轻。
伸手探她额头上的热度,还是异常烫手。
她继续替关呈素冷敷,虽然无需关心病人的生死,但需要做给谷大少爷看。
思忖间,昏睡中的女子突然猛的抓住她的手。
她吓了一大跳,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不掉。
“妈……妈……他还是不要我……我怎么办?妈……妈……”
绣凤楼听得清楚病人的呓语,她愣了愣。
“谷先生,谷唯羽,你帮帮我,帮帮我……”
这回,她听得更清楚。
粗粗一琢磨,病人口中“不要我”的人分明不是谷唯羽。
她紧抿的嘴角弯了弯,另一只手轻轻抚着病人发烫的脸颊,轻声抚慰,“没事,谷先生会帮你的,你别着急……”
病人似乎听见了她轻柔的抚慰,渐渐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五指。
绣凤楼松了一口气,看着被攥疼的手腕,拿起方才被病人晃落在枕畔的棉巾。
正回身,却见谷唯羽正站在身后。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她低垂了眉眼,缓缓站了起来。
谷唯羽看着病人,皱着眉头问:“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整个畅怀阁雅雀无声,病人的呓语他应该是听到了,这回却问她。
绣凤楼如实相告:“她说……他还是不要她……”,她顿了顿,“她想让大少爷帮帮她。”
“帮她?”他笑了起来,趋前看了看病人,突然伸手捏住病人的下巴,“我这不是在帮你吗?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
他虽有笑容,但没有笑意。
绣凤楼眼角余光瞥见他的笑容,内心一凛。
他分明是生气了。
谷唯羽眯着眼,凝视着床榻上的病人好一会。
捏着病人下巴的指尖传来热意,烫得惊人。
他突然想起年初他也这么病着,日夜伺候在他病榻旁的人是她。
他的心一软,放开了手。
“大少爷,大夫来了!”老妈子蹑手蹑脚地进来。
谷唯羽看着神情痛苦的病人,烦躁起来,喝了声:“赶紧让大夫进来瞧瞧!”
大夫是城里的名医,一把年纪了,医道精湛。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大夫叹息,“这姑娘邪气侵体,问题本不大,可她心脉弱,这一病可不轻啊……大少爷,这病人需有人日夜看护着,千万不能懈怠啊!”
谷唯羽冷着脸,“既然是这样,大夫,这数日你就留在金谷园吧,等病人好了你再离开。诊金付你三倍。”
三倍诊金是诱惑,但风险也大。
可他的话大夫哪里敢不听从?
大夫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了。
谷唯羽转身走,“好好看着她,可千万不要让她死在你这里!”
绣凤楼心一寒,低低应了一声“是”。
谷唯羽头也不回,大步走出畅怀阁。
可绣凤楼分明察觉到他迈出畅怀阁门槛的那一刹那,脚步略略迟滞了一下。
她苦笑,跟随他四年的“金谷园”生活,可说得上是“幽居”,一千多个日子,除了学戏唱戏,她根本不知“金谷园”以外的光景。不是她自我幽闭,而是不愿意让外界的纷扰来打扰她与大少爷相处的心境。可他竟然亲手打破这份平静,将她卷进一个陌生女人的世界里。她分明不知道“她”是谁,更不明白“她”口中的“他”又是何方神圣,可大少爷的一句话,已经足够定她生死荣辱。
这是一份推卸不得的苦差事,身累心苦。
而她只能生受。
或者,她该感激他的,感激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