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被突其而来的响声吓了一大跳,王协理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方才谷明扬敲锣打鼓地找人闹出了动静,谷老太太和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赶了过来。
太太成凉馨在小院外听到谷唯羽大骂自己的儿子是“废物”,气得一顿足就走了。
谷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进小院,“唯羽啊,你不要气坏了身体,好好养病才是正理啊,这家里不是还有奶奶顶着吗?”
谷唯羽见谷老太太准备跨入他的房间,大吃一惊,“奶奶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快走!”
谷老太太含了泪,“唯羽啊,你要好好养病,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跟你的身体比起来也微不足道,你就不要操心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奶奶就不活了!”
关呈素见谷唯羽眼里蓦然湿润,不由得暗暗叹息,这府里人虽多,估计在他俩的心里,恐怕认为彼此才是真正的亲人。她第一次觉得这男人在霸道之余其实还是可怜的。
在谷唯羽的再三催促下,老太太才离开了小院。
王协理这才向他请示如何解决罢工的问题。
他沉吟了一下,“二少爷打伤了人,不道歉不足以平民愤,明天我就会让唯风给他们道歉去,但你要安排好人手,保障二少爷的安全;第二,赔偿医药费,丰厚一点也没有关系,否则道理上说不过去;至于提高工薪,别指望……”他冷笑一声,“趁谷某不在城里就搞事,用罢工来要挟我,他们也太嚣张了,但事情发展到现在,息事宁人吧,你记住,擒贼先擒王,你找几个领头闹事的暗地里好好谈谈,给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过一段时间找个借口将害群之马给剔除出去。”
关呈素暗叫厉害,这人在大病中还能头脑清晰当机立断霸气十足,当真是……她不能不欣赏,这样的人,当真是让人心折的,尽管这个人高傲、狡诈、多疑且不可一世。
等王协理一走,天已经亮了,关呈素正准备去歇息,可谷唯羽又呕吐了起来,情势越发严重。
谷唯羽病情反复,虽然这是预期的现象,但已经足够谷家乱成一团。谷老太太不顾身体,在四姨奶奶缀雪的陪同下,在佛堂里日夜诵经;其他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全家笼罩在瘟疫的阴影中。
整日的高热,谷唯羽又陷入了昏昏沉沉中,病情比较危殆。由于广州城里霍乱得不到有效控制,病人越来越多,死亡率越来越高,威廉医生根本不可能找出更多的时间给谷唯羽,城里抗霍乱的西药也严重不足,谷家常用的医生陈观锦也不在城里,其他医师闻说谷府出了霍乱,不管是多昂贵的诊金也不敢靠近谷府一步。
倒还是关呈素镇定自若,一方面继续给谷唯羽打吊针,一方面开了附子理中汤,配合刮痧,忙个没完。
几日下来,除了关呈素还能强撑着之外,谷明扬和两个丫鬟都快累跨了。
熬过了黑夜,白昼来临,谷唯羽总算摆脱了高热,沉沉睡着了。
关呈素仔细给他诊了脉,见他呼吸匀细,这才松了一口气。
谷明扬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叠新闻纸,见她两扇灵动的长睫遮着眼圈下淡淡的暗影,不由得歉疚,“累坏了吧?还不赶紧去歇会?”
这几日两人共同作战,俨然战友一样亲近了。
“不累,一会还得给谷先生换针水,对了,明扬,给我看看新闻纸,几日下来,我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谷明扬将新闻纸往她手里一塞,神情愠怒,“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豪门望族的家长里短,这新闻纸要是给唯羽看到了,估计这报社也就到头了。”
关呈素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拿过新闻纸略略一翻,不由得失笑。原本应该关注国计民生的新闻纸却长篇累牍地揣测广州城首富谷唯羽的生死、情事和身后身家怎么分配的问题,无一不是捕风捉影,赚足了市民的眼球。最吸引人注意有两幅报道,一是谷唯羽的外室在谷府外多次要求见谷唯羽,希望能和他同生死共存亡;二是谷府老太太在谷唯羽病重期间出来主持大局,稳定了谷氏公司的股价、制止了一场因为掌舵人深陷危境所酿成的经济骚乱,广州城因为霍乱引发的经济地震也由此得以平息。图片上老太太枯槁如朽木,但目光坚定犀利,瘦弱的身躯似乎蕴藏这巨大的能量。
将那绝色女子楚楚可怜的媚态和那枯萎下蕴藏的沉着两张巨幅照片摆在一起,关呈素一阵震撼。
谷明扬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了关呈素,顺便撇了一眼新闻纸的报道,“在想什么?”
关呈素一声叹息,指着新闻纸,“我在想……女人的出路,在想应该做一个什么样女人……”
谷明扬甚感兴趣,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不如让我来猜猜你的出路?”
关呈素扑哧一笑,“好啊,你就猜猜看,我想成为什么样的女性。”
谷明扬和她年龄相当,性情开朗,和她甚是谈得来。在这压抑沉重的谷府,他就像是一股清新的风。
谷明扬笑,“留洋的人,一开口就是伏尔泰,闭口就是卢梭,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人格尊严,经济独立,所以,”他拍了拍新闻纸上泪痕满面的绿裳,“这样的女性,附庸在男人身上,低眉下气,你固然是不屑的,”然后他又指着老太太威严整肃的剧照,故意压低了声音,“大妈是谷家的权威,钱权都不缺,但这样的****家长,估计你会从内心排斥鄙薄……”
关呈素被他调皮的神情和精辟的分析逗笑了,“那,干脆我就当像满屏表姐一样的豪门贵妇好了,身份高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谷明扬横了她一眼,“你甘心?”
简简单单的“甘心”两个字击中关呈素的心扉,她掠了掠鬓发,嫣然一笑,“我自然是不甘心的,明扬,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等哪一天我有足够的能力,我就开办一家女子学校,开启女子心智;再开办一家女子医学院,聘请一流的中医师和外国专家授课,让女子有一技之长,从此不再附庸男子,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
一具纤弱的身躯,竟有这样的宏图壮志,谷明扬对她另眼相看,但仍是摇了摇头,“你该知道,这很难!”
关呈素腰颈一挺,正色说:“我知道很难,但这是我想要的,也是我愿意为之努力的,这样的人生,总比仰仗男人的怜惜或者行尸走肉强吧?”
谷明扬突然骨子里觉得血气沸腾,“如果……哪一天你的女子学校办成了,可不可以请我当你学校的老师?”
关呈素微微拧着眉,看了他半响,摇头说不行。
谷明扬不解,直问为什么。
关呈素促狭地捉弄他,“女子学校的学员都是年轻的女子,你这么英俊,我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谷明扬拿起报纸朝她头上一拍,“我让你取笑我!”
两人一阵嬉闹,声音虽然刻意地压低,但是还是惊醒了床上浅眠的人。
重新翻开新闻纸,触目还是绿裳眼中的情深意重,关呈素笑了起来,“你猜你侄子醒来之后会不会感动万分,马上将她迎入府中供奉起来?”
谷明扬笑,指了指床上的谷唯羽,“他?不会!”
关呈素奇怪,“为什么?所谓精诚所知金石为开,你这侄子难道就没有一点真感情?”
谷明扬叹息,“对一个已经死了三个夫人的他来讲,还能对谁有感情?再说,你焉知绿裳不是在做戏,博取登堂入室的机会?”
死了三个夫人的事情,虽然谷唯羽自己也曾提及,但关呈素还是惊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谷明扬自知失言,忙挥了挥手,压低了声音,“快别说了,给他听见了,非将我赶出家门不可!”
“对了,你一个女子,怎么会留洋?”谷明扬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论年岁虽然他和关呈素差不多,但多了一份不经世故和沧桑的孩子气。
关呈素嘴角微微一搐,不愿多谈,“不过是遭人遗弃而已。”见谷明扬一脸歉然,忙安慰他,“这没有什么,不过,正因为出去走了一趟,我才明白世界有多大,英伦、法兰西、意大利,处处洋溢着清新的风,你知道雪莱么?他曾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谷明扬点了点头,“我真羡慕你!”
关呈素微笑,“你也可以出去走一走啊,你学西洋画,如果不到西洋艺术的殿堂巴黎走一走,恐怕终身遗憾!”
谷明扬抓了抓头发,语气颓然,“大妈不会答应的。”